慕棲洲再也沒有打電話來。

沈南意也沒有再回撥過去。

兩個人似乎無形中達成了默契,成了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沈南意兩點一線,與白辰一起忙起了新案子。

浩天律師會客室,一次性紙杯裡冒著嫋嫋熱氣。

“沈律師呀,阿拉(我們)不同意拆遷的呀,說什麼都不同意的呀!”

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阿姨,穿著白色羽絨服圍著一條花色圍巾,滿口吳儂軟語。

沈南意耐心地給阿姨續了杯水:“毛阿姨,您別急,慢慢說,先喝水。”

“好的呀好的呀。阿梅說你這個小姑娘毛結棍(厲害)的,我相信阿梅的眼光。”

毛阿姨透過厚厚的鏡片,讚許地看著沈南意。

“女伢兒相貌毛好,老靈光滴。”(好孩子相貌真好,看起來很靈光。)

沈南意甜甜一笑:“過獎了。您是馬姐的遠房親戚呀?”

毛阿姨:“是的呀,是的呀。沈律師,我和你說啊,我們住在西郊這裡都快四十年了,住得好好的,現在他們要拆遷,但是阿拉在這個房子裡花了很多心血,感情很深的。”

西郊的房子是前有院子後有河,上下四層還有大露臺,是毛阿姨和老公四十多年前結婚的婚房。他們在這裡成家、立業、生子,送女兒出嫁,過得大半生。

“我們女兒說了,不差這點錢。我們老兩口也是想安安穩穩地養老啊。他們一天天的上門來煩我們,對我們造成很大的影響啊。”毛叔叔也在一旁表了態。

毛阿姨:“沈律師啊,我女兒很忙的,她也沒時間來管這個事,就說了不同意拆遷。那我們老兩口成天對著他們,真的煩都煩死了。我們想請你做我們的律師,幫我們同他們談判。讓他們走,不要再來煩我們。”

沈南意一口答應:“叔叔阿姨,沒問題,這個是代理協議,您二位看一下,沒問題的話,您簽了之後呢,我和白辰陪二位走一趟。”

她看了一眼白辰,白辰吐了吐舌。

沈南意還以為是個天大的案子,沒想到是個小CASE。

不過,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不能挑三揀四了。

兩老口膝下就一個女兒,早年考編成功上岸後嫁入豪門,衣食無憂。

二人退休後開開心心養老,日子過得輕鬆愜意,頗有些積蓄。

所以對於浩天的律師收費標準沒有任何猶豫。

“沈律師啊,他們今天肯定又來我家了,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毛阿姨一想到那烏泱泱的人頭就發怵,心臟受不了。

那哪是來談判的啊,那架勢,手上就差刀斧棍棒了啊。

法治社會,大家都是要講文明的啊。

他們兩口子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只好花錢請律師來應對了。

沈南意:“阿姨、叔叔,二位放心,我和白辰跟您一塊去。”

兩人收拾了檔案,提了包準備出發。

羅綺擦身而過:“接了什麼案子了?這麼激動。”

沈南意回眸一笑,略帶傲嬌:“這回不用師姐您在身後甩鞭子了。”

羅綺失笑:“行行行,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約摸開了有一個半小時,沈南意終於到了毛阿姨的家。

白牆黑瓦,前有大院子,栽種著石榴樹。

門後一條蜿蜒的小河,灌溉著兩側的菜地。

四周的民居基本上都搬空,進入待拆狀態,唯獨毛阿姨這一棟,人來人往。

沈南意走進院子,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

嚯呵。

十來個黑色西裝白襯衫的長腿小夥兒,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的。

一看見沈南意身後的老兩口,立馬激動地喊道:

“回來了,回來了。”

沈南意明顯感受到毛阿姨瑟瑟發抖。

這擱在誰身上,能不害怕呢。

跟港片堂口開會似的。

沈南意清咳了一聲,驀地一問:“你們老大呢?”

小夥子們面面相覷。

白辰撲哧笑出聲來:“沈律,我看,你比較像大姐大。”

沈南意白了他一眼,豁出去了:

做不了大哥的女人,只能做大哥了。

她朝著人群又大喊了一聲:“喂,你們大哥呢?”

一個小夥子面帶猶疑:“你是問我們經理嗎?他在那呢。”

順著小夥子的視線,沈南意發現院子石榴樹下坐著一個人。

一箇中年男人就著保溫杯,正在搖頭晃腦聽戲呢。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她看這背影,有些眼熟。

走近後,沈南意差點笑岔了氣。

這不是胡大有嘛?!

胡茵茵的爸啊!

“胡叔叔?你怎麼在這?”

胡大有肩膀被突地一拍,手抖了抖,茶也差點撒了。

他不悅地扭頭,一看,竟然是沈南意。

“哎,小意,你怎麼在這?”

他看了看沈南意身後的老兩口,又看看她和白辰,突然回過味兒來。

“你就是他們搬來的救兵?”

沈南意撲哧一笑:“您罵誰猴子呢?!”

她環顧了四周:“可以啊,您這陣仗這麼大,我還以為是哪個大佬出街,沒想到是您啊。”

胡大有拼命擺手,生怕沈南意誤會:

“法治社會啊,叔是文明人。”

他看著眼前呼啦啦十來個西裝小夥,的確有點扎眼:

“都給我上外面兒待著去。”

胡大有站了起來,走到毛阿姨兩夫妻面前,笑得跟六月天似的:

“大哥,大姐,您二位回來啦?來來來,都坐嘛,你看,大家都是熟人,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他轉頭對著沈南意說道:“小意啊,我們沒有惡意,就是來跟大哥大姐聊聊,談談條件嘛!生意嘛,不談,哪裡來的生意,對不對?”

毛阿姨躲在沈南意的身後,弱弱地說:“不用談,我們不拆。”

胡大有嘿嘿一笑:“大姐,您看,這不是巧了!這小意算是我大侄女,咱這是一家人啊。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麼坐下慢慢聊,您看行嗎?”

伸手不打笑臉人,胡大有自來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他帶著沈南意就走了進去,又是端水,又是倒茶。

反倒是把毛阿姨兩夫妻弄得跟客人似的。

沈南意和白辰相視一笑,這胡大有,人還怪有意思的。

“大哥,大姐,真不是我說啊。您看,您身後這河又黑又臭,對吧?這居住環境也舊了,對吧?您看這屋裡多暗啊,對吧?咱們這拆遷條件,您大可放心提,這不是又來了沈律師了嗎,對吧!有沈律師在,什麼都好說,對吧?”

胡大有一口一個“對吧”,顯得既體貼又佔理。

沈南意卜一走近這個屋子,遍體生了寒意。

院子外陽光燦爛的,這一進屋,感覺溫度低了四五度。

脖子嗖嗖往裡灌著冷氣。

從前的房子設計不佳,窗戶做的小,採光的確沒那麼好。

但這個房子似乎特別陰暗、森冷,還帶著一股隱隱的臭。

白辰抽了抽鼻子:“有點味兒。”

毛阿姨捧著水有些不樂意:

“這個是後面的河的臭味,我們都打了很多投訴電話。胡經理,房子再舊,我們也有很深的感情的。這是錢買不來的。”

胡大有:“懂,我懂,大姐,處久了有感情。但是您想啊,咱們人要向前看吶!您的鄰居們都拿著錢,搬進新房子了,您兩老口在這,多孤單啊。”

沈南意四處走了走,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哪不對味。

這個房子,陰暗潮溼,氣味很重,總體感覺還是很壓抑的。

胡大有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

但她是毛阿姨花錢請來的律師,自然要幫當事人說話。

“胡總,是這樣的。毛阿姨請我來,就是和您這邊說清楚他們的態度。對我的當事人來說,這個房子是他們熟悉的家。”

胡大有拼命點頭:“懂,懂,懂!沈律師,我都懂。”

“您看,這家啊,是寶蓋頭下面一頭豬,對不對?從前每家每戶,家家養豬。但現在社會進步啦,大家生活都提高了,誰家還養豬了?對不對?吶,這個人在哪,哪就是家,對不對?”

沈南意終於在這一聲聲的“對不對”裡,被胡大有的口才徹底折服了。

就這東拉西扯、胡七八扯的磨人勁兒,難怪老兩口受不住。

就這一下午的功夫,胡大有嘴皮子翻飛,唾沫四濺。

一個保溫杯裡的水是加了又加,枸杞子都泡沒味兒了。

擱誰能扛得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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