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之時,深林幽靜。

一聲駿馬嘶鳴破了這安寧的夜。

阿爾赫烈走出茅屋看見天涯揚蹄奮鬃而來,馬兒止步於主人面前,俯首帖耳,嗤聲陣陣。他牽過韁繩躍身上馬,拍了拍天涯的腦袋:“你來得可真及時。”

彼時阿聿亦從屋中走出,他面露憂色,探了探天際說道:“此處離函谷關遠有七百里,將軍來回得要五日。”

“用不了五日。”阿爾赫烈高坐馬背,調轉方向,“兩日足矣。”

馬兒昂首蹄步,似在附和主人的話。

有靈獸在畔,阿聿雖說無法徹底放心,但終究少了幾分掛慮。

“將軍一路小心。”

阿爾赫烈不再多言轉身打馬離去,東去函谷關一路山嶺絕澗,坎坷不平,阿聿所憂思的問題在於將軍安危,可將軍所想無關自身性命,而是扭轉這天下大勢,興邦大業。

新月初生,懸於星漢之中,阿爾赫烈胸口微熱如同燦星,他越過一個又一個丘壑,一場又一場荒原。原是一幕舊例重複,孤獨自我的行跡,可這次略有不同,在他千溝萬壑的宏圖中悄然升起一輪明月,暮起天邊,月華照人,映得路途不再遙遠。

荒原生於何處,何處便有野火。

縱山川莫莫,野火千萬,唯心中光淵照一切風霜。

***

弘農河畔的密林。

阿爾赫烈手持漢刀逼迫一名軍士退至營地,倚爐休憩的軍士們當即拔刃相抗,形成包圍之勢。眾人驚惶間唯一人穩坐泰山,咬著粳米餅兩耳不聞。

受挾持的軍士欲要反抗被阿爾赫烈一刀刺中脖頸,當場氣絕。

軍士們吆喝上陣想要擒拿強敵,卻不想在戰場上慣用的兵法在此人身上毫無用處,反倒丟盔斷甲,狼狽不堪。他們得敵者手下留情備感屈辱,刀光劍影間心態逐漸崩塌。

阿爾赫烈玄衣肅肅,劍鋒之下揚起縷縷微塵,山中寒涼,浸了一夜的霜露壓彎了樹梢,水珠恰落刃間,如雨霧沉淪大海,風輕無痕。

男子一步一威勢,無人可擋亦無人敢擋。

他走到火爐之處看著猶如泰山磐石的主將背影,釋手兵器。

“為將者,先治心。長明王果真英勇,吾甚是敬仰。”

圍著火爐吃餅的長明王陸戈嚥下最後一口渣子,他微微側眸,一雙佈滿褶皺的眼梢如寒冰冷厲,鋒芒逼人。一道猶如磬鐘之聲,沉沉悠悠地傳來:“烏州豎子,驕狂至極。”

阿爾赫烈卻是聞言一笑,抬臂作揖行了漢禮:“長明王訓得是,晚輩風霜加身,行路匆忙,確實急躁了些。”

“嗤。”

陸戈怎會信豎子誑話,他抖了抖落在膝上的塵土,直起腰身。

赤紅鐵甲發出簌簌清響,甲片由絲線緊密綴連,印痕縱橫其間,清晰可辨。每一道痕跡都是一場生死角逐之下的勝利勳章,如此赫赫戰風,不難想象鐵胄包裹的那張臉是怎樣一位氣沖霄漢,揮斥八極的英勇將軍。

陸戈年逾古稀,卻如青壯郎君那般魁梧九尺,威風凜凜,他立下環首刀,雙手交疊於柄端,披膊轉而一現,左饕餮,右麒麟,奇離古怪,前所未見。

“烏州右大將怎會如此急躁?哦,難不成斬閻羅急著來殺吾等鬼魔?”

陸戈鶴髮松姿,一雙探盡世事的明眸透著幾分戲謔。

阿爾赫烈唇角微動,隨著長明王的話自嘲一番:“王爺若是鬼魔,我便不敢妄稱那斬閻羅,西境雖大,卻沒有王爺這般人物,我若裝神弄鬼也得回家才行。”

陸戈動了動脖頸,骨骼發出清脆的聲響,他道:“可你到了本王的地盤,殺了本王的人,我想聽聽右大將如何辯解?”

彼時長明王麾下將士已經退至旁側,將這一方爭鬥之地讓了出來。但阿爾赫烈適才主動丟了兵器,陸戈亦無拔刀之勢,二人瞧著倒像是舊人相逢敘話。可他們卻是第一次相見。

***

深林潮溼陰暗,彼時天光雲影難以傾瀉,薪火燃得不旺,枯葉與鳥矢投在堆中,陰陰滅滅。

阿爾赫烈拂了拂浸在衣裳上的潮氣,指尖一瞬冰涼。他斂了適才詼諧之色,說道:“王爺駐守幷州,嚴防雲中,迄今至少三十餘年,可有聽說過茂枝部的鷙兵?”

“鷙,勇猛之禽,鷙兵曾是祁連山茂枝部最強悍的一支騎兵,隨著部族被霍家軍殲滅,鷙兵也魚潰鳥散。”

“此人便是鷙兵。”阿爾赫烈看了眼倒在血泊之中的軍士,“鷙兵的頸後刺有一片紅羽,是茂枝部的標記,茂枝覆族之後,鷙兵雖敗,可訓練鷙兵的人卻回到了匈奴王庭。王爺戍守邊關,多得是防禦工事,想來身側潛入了不少鷙兵。”

說道此處,阿爾赫烈往前走了一步,陸戈並未排斥,他又道,“去年秋,王爺丟了一張輿圖,彼時逢軍中異動,恐藏有奸細,王爺與小侯爺一門心思想要揪出叛逆者,卻未曾想這一切極有可能是鷙兵在背後挑撥。”

阿爾赫烈所言不假修飾,也無彎繞,將陸戈與陸灝謀逆之事說得如此明白。陸戈聞言一副泰然之色,他甚至比對方還要坦然:“哦,照你這麼一說,本王倒是被這匈奴人給戲耍了。”

“也不盡然,那楚郡金少儀確實也詐死偷走了輿圖,王爺定是知曉的,只不過金少儀刁滑不已,著實不好抓。”

陸戈老態卻又精明的雙目微微一沉。

果然金少儀沒有死。

陸戈平淡說道:“輿圖在你的手上。”

阿爾赫烈唇角一勾,從袖中取出卷好的羊皮:“晚輩快馬加鞭從長安趕來,便是要將這輿圖歸還給王爺。我能替王爺取回這麼重要的東西,有賴於您家那位愚笨的幼孫。”

阿爾赫烈這般直言嘲諷陸行之,陸戈不僅不惱,心中還很暢快,長安之事他都已經知曉,對於陸行之背叛親父的惡行,他比任何人都要厭棄。

“最後那一句你倒是說錯了,本王只有一個長孫,那便是陸灝,至於陸行之,右大將若覺得此人愚笨,下次一刀砍了便是,省得汙了眼睛還髒了耳朵。”

阿爾赫烈沒有接話,而是握著羊皮卷等著陸戈的肺腑之言。

這時陸戈動了動身子,他將環首刀繫於腰間,隨而將鐵胄取下,旁側的軍士見狀上前接過。將軍卸胄,是誠意的表現。

陸戈負手而立,龍行虎步,便是這林中深木,叢中野獸都不及他三分清冽神態。

“本王聽聞西嫁公主在你們烏州病逝,爾等來長安想必是再求公主以系兩邦安寧,你為烏州右大將,一言一行都該代表著烏州王,此間動亂你參與其中,還不遠千里來給我送圖。”陸戈摩挲著手背,皺紋滿布,骨節消瘦,“輿圖便是本王的命脈,只要交給天子,烏州就是赫赫功臣,但你沒有這麼做,想來不是受令行事,而是自作主張。”

“你叫阿爾赫烈是吧?”

阿爾赫烈說道:“王爺也可喚我阿烈。”

陸戈擺了擺手,作笑半聲:“倒也不必這麼熟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本王此生不與外族為伍。阿爾赫烈,我耳聞你戰場雷霆之姿,早就想切磋一二,誰承想,這刀不出鞘,謀略也能殺人於無形。”

“我若想殺王爺,怎會攜圖到此,反之,我是來救王爺的。”

“你要救我,”陸戈輕巧一嘆,“有意思的很,先不說本王處境如何,你身為烏州大將卻存有異心,我猜,你不是匈奴人便是除卻烏州外的某一州人。說你是匈奴人,你送輿圖歸來,說你是西境州部,橫豎瞧著他們也養不出你這般人才。不知你是什麼身份呢?”

“王爺想探究的是我的身份,還是我的能力。”阿爾赫烈舉起那張羊皮卷,“王爺所謀大事已錯過最佳時機,我說來救您便是救您。猛虎不處劣勢,勁鷹不立垂枝,陸灝失手,陸義失策,王爺失算,至於廣靈王掌控的東部並非牢不可破,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無,王爺若執意大軍過關,結局只有兩種,一種是廣靈王俯首孝帝,先行背叛盟約,二是霍家軍傾力圍剿,連同東部取您首級。”

陸戈眼睛一眯:“你怎知廣靈光會背叛我?我與他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阿爾赫烈斂眸一笑,陰冷潮氣拂過烏黑的羽睫,他再抬眸時多了幾分清冷之色:“王爺,您二人若真生死相托,為何您親自帶領騎兵作為先鋒,而不坐鎮雲中指揮大軍?因為您不信他。您守在弘農河畔,想必等的不是大軍,而是廣靈王叛變的訊息吧?”

“好你一個豎子,本王小看了你。”

“王爺審時度勢,洞察秋毫,眼下窘困之處無非是這張輿圖是否到了孝帝的手中,它若窺見天日便是王爺命隕之時,可天不絕人,這圖它終究是王爺的。孝帝目前只有鎮北侯的罪證,王爺即時退回幷州,再出兵勤王殺了廣靈王,一切便可挽回。”

“本王至此,長安如何不知我的動靜?”

阿爾赫烈笑了笑:“說來王爺莫惱,我瞧王爺一身塵土,略有狼狽,想必在我那三百暗士處吃了些苦頭。”

若說之前聽聞種種陸戈皆面不改色,此時他眉須顫動,沉下聲道:“刺殺我的三百暗士是你的人?”

“正是。”

“你敢揹著烏州王私養兵士。”

“王爺此言有失偏頗。”阿爾赫烈撫摸著羊皮卷,意有所指,“我不過三百,可這裡,卻是三萬。我可將這三百暗衛交出,作為茂枝部潛伏的鷙兵,王爺追至此處,截於關外,此乃大功一件,孝帝便是生疑也沒有辦法難為於王爺。”

“你肯將三百暗衛交給我?”

“還有輿圖。”

陸戈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年輕郎君,這一次,他竟有些摸不透此人的想法。

“你這般行事總不能是敬佩本王的英勇,說罷,你想要什麼?”

“我確實要一物。”阿爾赫烈將羊皮卷扔了出去,陸戈接過,他道,“我要王爺手中的一份長安名冊,作為交換。”

陸戈開啟羊皮卷掃了眼,是那份邊關堪輿圖。這烏州豎子膽子也頗大了些,竟敢先將輿圖奉上,再求換物。他合起來,問道:“什麼名冊?”

“自然是王爺探得的匈奴暗樁名冊。”

陸戈緊握輿圖,發白的鬢角抽了抽。

“何止是匈奴暗樁,還有我朝權臣之秘辛,烏州豎子,那可是老夫在長安絞心所得,你要了,我要如何?”

這一次,阿爾赫烈回得倒不算多客氣。

“一份名冊換得長明王東山再起,還虧嗎?”

陸戈唇角泛起冷笑:“本王要是不應呢?”

阿爾赫烈伸出手來,面上有幾分促狹之色:“那還請王爺將輿圖歸還於我。”

二人目光交鋒,火爐發出噼啪碎響。

陸戈突而仰頭大笑,鐵臂鏗鏘一揮:“好,名冊給你,但你要告訴本王,你要那份名冊可是要與漢室天下作對?”

“天下不足重。”阿爾赫烈說完這句話時,繁重的枝葉中瀉下一縷天光,那光拂過他清冷的眉眼,顯出世間微弱不可查的塵埃。

他說:“我要那份名冊,是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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