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夜
帝國,西北邊境。
“上將!上將!”
雌蟲低垂著頭,白金色髮絲垂在頰邊,恍若不聞。
“阿圖修上將!”
年輕的上將終於有了點反應,他眨了眨那雙煙紫色的眼眸,轉頭看了眼,溫吞的模樣看起來有些興致缺缺。
雌蟲的嗓音很輕柔溫潤,放低後顯得十分溫柔:“怎麼了?”
不得不打擾到長官的軍雌苦著一張剛毅的臉,眼白血絲密佈,黑褐色蟲紋猙獰地攀著小半張臉,形狀可怖。
然而面對著這樣一張臉的長官並無任何不適,甚至還笑了一聲:“斑路,你對著我說不出話嗎?我長得很恐怖?”
斑路趕緊搖頭。
怎麼可能,上將長得跟蟲神似的,一股子悲天憫蟲的聖潔模樣,任誰都不會覺得他難看吧?
軍雌對上那雙含著淺淺笑意的狹長雙眸,不知為何,寒意瞬間爬上背脊。
他低下頭,不敢多看。
上將輕嘆口氣,語調不徐不緩。
“斑路,我想我暫時沒有時間和你玩大眼瞪小眼的遊戲。”
軍雌頭皮一緊,他不得不僵硬著身子,從嗓子裡擠出字眼:“報告上將,對面要求明天中午雙方領頭蟲在域中ы-16號星面談,不許攜帶隨從與高傷害武器,還有……”
他偷偷瞄了一眼長官,被雌蟲捕捉到了目光,心虛地收回眼神,死死盯著腳尖。
“還有……要求您做好準備後花園……”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軍雌的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見,僵硬滯澀至極。
上將的眼眸彎了起來,十足溫柔,十足美麗。
他好似沒聽懂:“什麼準備?”
軍雌吶吶不言。
阿圖修低下頭,嘴裡嚼著幾個字。
“後花園……?”
他微笑起來:“哎呀,我好像懂了。”
軍雌的身體開始不顯眼地打擺,冷汗流下額角。
長官語調輕柔:“好了,出去吧。”
軍雌猶豫道:“上將,您要去啊?”
阿圖修反問:“那不然呢?不去?”
軍雌最終還是沒多說什麼,把擔憂的話語咽回肚裡。
獨留一隻雌蟲的辦公室裡一片寂靜,然後響起了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雌蟲腕上的光腦滴滴響了幾聲,他開啟一看,勾著弧度不變的唇角,點開語音傳送:
[練的不錯。]
[看著點,別讓小閣下受傷了。]
那邊頓了幾秒才回復,字字都體現出了無語:[誰TD敢傷到他啊?]
[你又發什麼神經?誰惹你了?]
阿圖修慢吞吞打字。
[沒什麼。]
[的確有蟲惹到我了。]
[殺掉就沒事了。]
那邊趕緊回覆:
[你小心點!別又搞事啊!]
阿圖修:[不會的。]
那邊:[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
阿圖修不理他了。
他有些委屈地撇撇唇。
只是殺幾隻蟲而已,他又不幹什麼。
唉,好難過哦,都沒蟲體諒一下他。
還是看看漂亮小閣下在幹什麼吧。
*
星艦中一片昏暗,伸手不見五指。
青涯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肩背,雙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嘴裡徐徐吐出他虛弱的靈魂體。
阿米和提奈卡一左一右地靠著他的肩膀,陷入半沉睡狀態,弋魯和綠髮雄蟲則是直接趴在他腿上。
五個男生的姿勢看起來詭異又和諧。
可能是之前睡多了,青涯現在十分清醒,沒有絲毫睡意。
茫然,心焦,恐慌,無力,種種負面情緒席捲著每一根神經,他大腦刺痛,想強行讓自己再次冷靜下來卻不得章法。
青涯不算膽小,但也不算勇敢。
大多數時候,他只能被動地接受別人給予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可以不顧他的意願,兜頭便淋了他滿身。
他是富家小少爺,也是不受重視的棋子。
除了皮囊,除了家室,他似乎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東西。
能考上那所重點大學,都耗盡了他所有的智商與運氣。
有人曾以調笑的口吻問他:“青涯,你還真是好運啊,長得這麼討人喜歡也就算了,家裡條件還這麼好。”
“你說你平常表現得也不算多聰明,成績也沒有很突出,怎麼就考上了啊?”
“是家裡給你塞進去的,還是你憑自己高超的技巧進去的?”
青涯那時沒聽出話語裡隱含的情色意味,只是下意識感覺不舒服,眉頭只皺了一下:“當然是我自己考進去的。”
圍著他的男男女女瞬間爆發出一陣鬨笑。
尖銳的,刺耳的,猶如鬼影般森然的話語,一點點扼住他脆弱的脖頸,於午夜夢迴之中將他拖入黑暗可怖的泥沼。
“哈哈哈哈哈哈他說他自己考進去的!”
“我猜對了!他果然不承認!把錢拿來!”
“嘖,反正也沒多少錢。”
“青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哈哈,別是裝純吧?怎麼可能連這種話都聽不懂?”
“估計喜歡他的就吃這一套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不喜歡?你不喜歡你還對著人家硬?”
“草!你不也是!”
“可別說,這小模樣比女的都嬌。”
“你看看在場的,有幾個不喜歡的?女的不也一樣?有工具就行唄。”
青涯的指尖發冷。
他好像明白了。
低垂著頭的男生壓下身體的顫慄,平靜發問:“你們是說,我走後門?”
有人曖昧地掃視著他白皙的臉頰,回他:“哎呀,你問的是哪個後門啊?”
“誰知道呢?說不定都有吧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呀,別說人家了,惹哭我們小少爺可怎麼辦啊哈哈哈哈哈哈”
“可不就是少爺?”
“嘖嘖,小少爺,看起來就很貴呢。”
昏暗的卡座,迷離的燈光,青涯視線模糊,感覺周身發冷,圍著他的男男女女變成了森森鬼影,張牙舞爪,嘶聲低語,試圖用目光將他的皮肉一層層撕扯下來,垂涎他,卻又輕視他。
把他帶來酒吧的好朋友救他於水火之中,強勢地攬著他的肩把他帶了出去,表情愧疚,言語輕柔,那副溫柔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他的救世主。
但青涯一出酒吧就吐了他一身。
頂著頭頂陰冷的目光,青涯沒有道歉,只是柔柔地笑了笑。
“都好惡心。”
“你比他們還噁心。”
小男生眼尾溼紅,柔軟的笑容帶著諷刺。
“虛假的救世主,玩夠了嗎?”
那是一個普通的畢業聚會。
卻將他徹底拖入了自卑自厭的無限迴圈。
一直被忽視,一直被否定,一直被誤解,一直被捂住口鼻,將他的呼救聲壓回喉間,直到他沉了下去,再也浮不起來。
自此,青涯討厭黑暗。
青涯也不想回憶起那些不好的事情。
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
白天時強作的冷靜,一遇上黑暗便轟然崩潰。
可能是因為他的腦海裡美好的回憶少的可憐,所以他只能放任黑暗侵襲自己。
他上了大學才有真正的好朋友。
可時間太短了,回憶太少了,不足以覆蓋他的傷痕,無法填補他缺失的情感溝壑。
只要身處黑暗,青涯都會下意識想起纏繞著他的噩夢,直到快窒息之時才會恍惚憶起,都過去了,他現在過得很好。
可是,為什麼又要把他丟回黑暗裡呢?
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旅程。
他卻感覺自己被再次拋棄。
他只有那一點點糖。
現在,糖不見了。
黑髮男生捲翹的長睫安靜地垂著,如瀕死之蝶無力扇動的翅。
艙內沒有一絲光亮。
青涯有些想哭。
他已經沒辦法哄好自己了。
但是可以哄好他的人不在。
青涯在心裡小聲地給自己加油,不敢太大聲,他怕得不到另一個自己的回應。
一秒,兩秒。
一分鐘,兩分鐘。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青涯悄悄吸吸鼻子。
不哭,不哭。
你還沒有崩潰,已經很厲害了。
你只是受的傷有點多,還沒來得及癒合,會害怕很正常。
只許今晚再害怕這一下,明天太陽昇起的時候,就不可以了哦。
你還要去找他們。
你的動作要快,要比所有人都快。
到時候,就可以被誇啦。
你很有用的。
不要怕,不要怕。
黑夜只有幾個小時,很快就天亮了,你可以擁有十幾個小時的白晝。
青涯靜靜等著。
可是為什麼黑夜這麼長?
他等了好久。
*
阿米被肩頸處傳來的痠痛感給折磨醒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睡到了黑髮雄蟲肩上,就這樣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睡了幾個小時。
黑髮雄蟲居然也沒動。
視線中一片昏黑,他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
好安靜,好適合睡覺。
他等著肩頸處那陣麻意過去後,輕輕動了動身。
黑髮雄蟲還是沒有動靜。
阿米轉頭,努力地去看清他的臉。
睡得這麼香?不累嗎?
他抬手,輕輕點了點青涯的面頰。
因為看不見,所以力道也掌握不好,指尖一戳就戳進去一個小坑。
……好軟哦。
阿米難得孩子氣地又戳了幾下。
青涯一動不動。
好乖啊。
阿米想把他往自己這裡攬,讓他睡得舒服點,伸過去的手卻摸到了提奈卡的額頭。
紫發雄蟲抽了抽嘴角。
他嫌棄地推了推提奈卡,提奈卡一動不動。
驀地,黑髮雄蟲朝他這邊動了動。
阿米趕緊收回手,私語道:“……抱歉,吵醒你了?”
青涯微一側頭,動作極輕,如果不是阿米和他挨著,都要感覺不到了。
阿米低聲哄他:“沒什麼事,睡吧。”
青涯遲緩地朝他那邊靠了一下。
阿米敏銳地捕捉到他的情緒。
他知道青涯不會說話,也沒指望他能回覆,仍然小聲道:“乖,睡吧,睡不著也要睡。”
阿米調整了一下姿勢,讓青涯靠著自己,剛閉上眼睛,就感覺自己垂下的手被輕輕碰了一下。
他沒什麼反應,然後他的小指就被輕輕勾住了。
黑髮雄蟲柔軟的指尖泛著冷意,小心翼翼地挨著他的尾指,似乎在尋求安全感。
阿米低嘆一聲,乾脆牽住他的手,捏了捏。
手心裡那張冰冷的小手僵了一瞬,然後又慢慢放鬆下來。
青涯無聲地掉了幾滴淚。
如果紫發男生不搭理他,他也不會太過難堪,畢竟他們不熟。
偏偏紫發男生那麼溫柔,就算他說的話他聽不懂,那話語間的安撫意味都無法掩蓋。
更別說他沒有拒絕青涯向他尋求安全感的動作。
青涯心裡的不安和委屈瞬間湧了出來。
明明只是陌生人,偏偏給了他一種軼哥就在他旁邊的錯覺。
讓他不由自主地去貼近他。
如果是以往,他不會和陌生人過多接觸。
但是那幾個男孩子護著他的背影在他腦海中遲遲不散。
他們沒有惡意。
青涯心裡忽然湧出一股衝動。
這群男孩子看起來比他還小,但好像比他勇敢。
那他不能這麼不爭氣。
被軼哥他們知道了,會被他們笑的。
青涯,這是最後一次。
只允許你今晚最後怕這一次。
明天晨光乍現的時候,你就要做好準備了。
你要逃出去。
你要帶著他們逃出去。
你要找到軼哥他們。
不就是眼前黑了幾個小時。
別害怕。
很快就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