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梓弈站在高處,遮住了月亮的光芒,冷眼相望。

這一刻我心中生了跟他走的念頭。

既是被厲鬼纏上了,要索命,總被惦記活得也不舒坦,還不如死了或能解了眼下的困局,那末所有的煩惱也都跟著煙消雲散了。

就跟天上的那道忽然消失的裂縫一樣,而燭龍也不知所蹤,只留哀嚎遍野,滿目狼藉。

剛剛收戰,黑龍留下的火勢還在島上各處蔓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嗆人的焦臭味,熱浪滾滾,鮫人們都很驚惶,只有金烏最高興的,歡快啼鳴,將火團一一吞下。

它很挑食,最喜歡的吃的是鶴青的燁火文華,先前的海上戰火它還不樂意享用,嫌硝煙味太重,也是好笑。

我們在無人島留了一夜,景義伶俐,張羅著煮海帶湯,烤海螺吃,其餘鮫人也紛紛效仿,一時間島上炊煙裊裊,食物的香氣四溢,頗有些劫後餘生的喜氣。

我喝了湯,身上頓時暖了,心情也疏解了不少。

“嚇壞了吧?”我愧疚地問景義:“對不起。”

“沒關係,姐姐原來是龍族的,卻能這麼幫我們,我感謝還來不及...”景義的話還沒說完,一把利刃就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是鬼刃岑纓,我抬頭一看,洛梓弈長身玉立,陰惻惻地望著景義。

“你幹什麼?”我詰問道。

洛梓弈緊盯著景義說:“這件事,島上的鮫人並不一定知道,你若敢說出去...”

確實,親眼見到我化身的,應該只有景義,龍閏,洛梓弈跟鶴青,其他人只知道島上忽然冒出一條青龍,跟瘋了一樣見到活物就上前怒吼撕咬,不顧一切地玩命搏鬥,即便有猜測,也無法證實。

景義忙說:“我自然不會告訴別人。”

洛梓弈收了兵刃,沒過多久,舟珍珍就湊到他身邊:“越桑哥哥,謝謝你救了我。”

我與鶴青同時看向洛梓弈,他側過身,沒有答話。

舟珍珍似乎是看他的“越桑哥哥”總是在我身邊打轉,頗為不滿,硬將他拉到鮫人那邊。

洛梓弈本身是牴觸的,因為做得越多錯的越多,越有穿幫的風險,那些鮫人大都對“越桑”十分熟悉,是他父親的忠實擁躉及手下。

“來嘛,越桑哥哥總是與天族呆在一起作甚,想來武神殿下他們應該有要事商議,來我們這邊,道虔叔做了你最愛吃的烤帶子,祝婆燒還燒了魚湯...”

“不必了。”洛梓弈被纏得煩不過,粗暴地抽回手,舟珍珍差點被他推到,尷尬地愣在當場。

“越桑要與我們商議如何安置鮫人,不能過去了。”我淡淡地說。

舟珍珍卻以為我是在與她挑釁,不忿地瞪著我,卻又不敢說什麼,越妍走過來拖了拖她的手,景義也打圓場說:“我愛喝魚湯,姐姐賞我一碗吧。”

我想著商議鮫人的去處,總要有一個真正的鮫人在場,於是我又叫住越妍和舟珍珍。

我提議將鮫人直接送回寒澗島,但越妍顯然有些顧慮,認為沒有得到龍王的首肯擅自回去,怕遭龍族報復。

更何況燭龍未滅,始終是個隱患,若是再來進犯只怕鮫人要被屠戮殆盡了。

我實是不明白燭龍為什麼會對無人島上的鮫人下手,他與越丘圖不是一夥的嗎,否則為什麼要幫他破城?

他利用了鮫人,又對鮫人大開殺戒。

這種間一定有什麼別的緣故。

鶴青說無人島上倖存的鮫人若有願意回去的便派船送他們回去,若是不願意回雨師皇宮,就暫留在島上,由天庭派兵保護。

越妍自是千恩萬謝,舟珍珍也無異議,只說“越桑哥哥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慕楓與南宮明來報:“島上各處和近海都已搜查完畢,那些黑龍都盡數被殺死了,清點下來共有十三具。”

“屬下檢視了它們的傷口,它們似乎...是被別的妖獸殺死的。”

南宮明插話道:“是龍族,有火燒的痕跡和龍爪印,難道是龍族互相殘殺?”

我抿了抿嘴,頓時有些緊張。

“是我,”始終一言不發的龍閏開口道:“是我殺的。”

“原來是龍二殿下,僅憑你一人就...”南宮明輕咳兩聲,沒再問下去。

鶴青輕輕揭過:“無事就好,辛苦了。”

我暗暗舒了口氣,故作鎮定地問:“話說這些遠古龍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路以來龍閏看上去都有些神情恍惚,不,是自我從海戰的廢墟之中找到他開始,他就一直魂不守舍,畏畏縮縮,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神神叨叨得也不知在說些什麼,見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他,他才如夢初醒似得打了個激靈。

“這在龍族中也是一個傳說,”龍閏說:“相傳遠洋的深海之中有一條極深的海溝,名為歸墟,因為不知在何處,又深不可測,所以根本沒有人到達過其底部,據說在那個暗無天日的生活著一群遠古惡龍,他們與燭龍生於同一時期,當時的龍種類繁多,其中不乏異常邪惡兇殘的...後來都慢慢消失了。”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這些惡龍根本沒有消失,而是為逃避滅頂之災,躲到了歸墟之中。”我說。

“當時的創世神自然不會讓放任這些邪惡生靈為禍六界,少不得要清繳誅殺...”龍閏的聲音越來越低。

所以很有可能,虛空之境就是構築在歸墟之上的禁制,那燭龍是如何破除結界呢?

我尋思,難道是有人幫了他?

不可能,龍閏說歸墟乃是一個極深極暗的海溝,無人知曉其具體在何處,誰有這個本事能找到?

殘陽如血,小島的天暗得格外晚,漫天都是絳紅色的火燒雲,映出島上樹木的剪影。

原本我以為自己經過兩天一夜的折騰,又受了傷,怕是要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不想休息了一會兒,也就恢復了。

我摸了摸腰間的引魂珠,想來是它發揮了作用,但我總覺得這引魂珠中蘊藏的內力並非完全出自於我,而是有一個陌生但溫暖的元神始終在治癒著我。

“在想什麼呢?”鶴青見我望著引魂珠出神,不禁問道。

“沒什麼,”我起身道:“我去走走。”

鶴青拉住我說:“我陪你。”

我的腳步微微一頓,不置可否,向高處攀去,遙遙遠望。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我問鶴青。

“什麼?”

我看著他問:“你是怎麼知道那條青龍是我,還是...你早就知道了?”

鶴青與我四目相對,卻是一言不發。

“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

鶴青嚥了咽,似乎難以言喻,片刻之後才說道:“是。”

“知道你擅長御獸,又能呼風喚雨,卻流落崑崙,又拜在玄女門下,若只是鯉魚精,有妖力不奇怪,可你身上卻帶著魔氣,當然也可能是意外沾染了魔氣,可這種種巧合疊加在一起,我就猜到了你的身份。”

“所以你反覆讓我練《安靈曲》,也是怕我會有一日入魔?”既然話都說開了,我反而顯得異常平靜。

“你身上的靈氣已與你的妖魔之力相互衝撞,若不想辦法平息只會自損。”

我看著鶴青,眉眼修長疏朗,眸中帶著光彩,宛如黑夜的星星,又似潤玉上那一點瑩澤,千思萬緒,百轉柔腸,終究是生了別的心思。

應該說我早就想好了,只是眼前對白讓我更加堅定。

“阿善,”鶴青靠過來,牽起我的手說:“洛梓弈說他可以找個無人的地方把你藏起來,你不知道我多想這麼做,可你終究是遺世獨立的個體,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未來的日子還很長,你有你要走的路,你沒有害過人,這麼做對你並不公平,我想你師父應該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同意你離開崑崙山...”

“阿善,”鶴青動情地說:“你知不知道那日在海上,我被爆炸的衝擊波及,掉到海里,差點昏死蠱,我是聽到你的笛聲才醒的。”

我眼圈微紅,抽回手,轉移話題:“那日海戰,你有沒有看到龍王父子的船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我那日並沒有上青龍船,怎麼了?”鶴青問。

“我只是覺得龍閏...他有些奇怪。”

“你覺得他有問題?”

我搖搖頭,轉過身來背對著鶴青:“也不是,只覺得那日青龍船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但他沒有說實話。”

鶴青陷入沉思:“會不會是他忘了?”

“忘了?”

“如果真看到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恐懼之下,將這段記憶抹除也不是不可能。”

那就說得通了。

天逐漸暗下來,海風吹在身上已有些涼意,島上零星傳來不知名鳥獸咿呀怪叫的聲音,葉木簌簌,分外蕭索。

我與鶴青相對無言,我的眼神始終沒有再轉向他,我看著海天一線,他看著我,目光灼灼。

“鶴青。”我冷不丁喚他了一聲。

“嗯?”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實答我。”

“你說。”

我雙唇緊閉,良久,才終於問出來:“魔族的葉心公主究竟是怎麼死的?”

鶴青怔了怔,眼眸一蕩,臉上的表情登時凝結了。

他可是以一己之力對陣整個遣雲宮都不露懼色的,這一刻我竟在他臉上看出了幾分慌亂。

“怎麼,”我笑笑:“是不能說嗎?”

鶴青又是一愣,旋即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如傳聞一樣,她是身受重傷,不治而亡的。”

“是你傷的她?”我面向他,正色道。

“不是我。”鶴青的第一反應果然是否認。

“此事十分複雜...”

“不復雜,”我打斷他的話頭:“你只要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就夠了,你是知道的,不是嗎?”

鶴青躊躇再三才說道:“葉心公主連番用兵,多次交戰,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這才...”

“所以她是被天兵害死的?”我再次打斷他。

“不是!”鶴青急忙否認。

但這辯駁在我看來著實有些蒼白無力。

燭龍的話在我耳邊迴響:“不如你回去問問武神殿下,夜葉心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問了,他敢回答嗎?”

我不明白此事若與他無關,有什麼不能說,為何要遮遮掩掩。

“我請你說實話,這對我很重要。”

“阿善...”

“你說啊!”我衝他大吼。

“該走了。”身後,洛梓弈的聲音忽然響起。

我嘴裡乾澀發苦,心中百感交集,委屈,不捨,不甘,憎怒...在這一瞬間全都湧了上來,勉強收住哽咽和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再見了,鶴青,再見了。

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正好,走之前斷了自己的念想。

“阿善,”鶴青也紅了眼,聲音沙啞道:“你要跟他走?”

我什麼都沒說,就聽“錚”地一聲,法華和岑纓同時出鞘,抵在一起,凌厲的殺氣霎時怒起狂舞。

二人嶽峙淵停,旗鼓相當,互不退讓,身後的林木被他們真氣所激,如秋風橫掃,落英紛紛,海面也蕩起陣陣漣漪。

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天兵就會被吸引過來,屆時再要走,就沒有這麼容易了。

“住手!”我阻止道。

“阿善,葉心公主的事,我以後會慢慢跟你解釋的,你不要走,好不好?”鶴青悲聲道。

“滾開!”洛梓弈右手一張,推掌擊出魂力,手腕翻飛,銀鏈飛出朝他射去。

“嗙”的一聲,我擋下了銀鏈的攻擊,鎖星與匕首碰撞出火花。

洛梓弈眉眼閃動了一下,陰沉的目光中劃過一絲詫異。

“夠了,”我說:“我們走吧。”

誰知鶴青一把抓住我:“阿善!你要去哪裡?你不回武神宮了嗎?”

“放開我!”我試圖掙脫。

“放開她。”洛梓弈舉劍指著鶴青威脅。

鶴青並不退讓,似乎不打算放我們離開。

金烏像是跟鶴青心有靈犀似的,撲扇著巨大的翅膀,飛到附近的樹上。

“什麼聲音?”天兵們聽到動靜紛紛趕來。

慕楓和南宮明見鶴青抓著我的手,“越桑”對他刀劍相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有些摸不著頭腦。

“放肆!”慕楓喝道:“你敢對殿下無禮!”

“阿善,”南宮明見情況不對,朝我喊話:“到底怎麼回事?”

“這才好不容易死裡逃生,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有誤會說開了就好了嘛,何必再起紛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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