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潼江的河道蜿蜒九曲,下河谷開闊平坦,水流不算平緩,也不湍急,在這夜裡,猶如一條黑練在山崖間奔騰,月色的映照,與偶爾炸開的浪花一起化成點點銀白,猶如珠簾一樣點綴在江面上。

岸邊,兩個溼漉漉的身影從水中爬出來,披頭散髮,身上還纏著江中特有的一種水草,活像上岸找替身的綠水鬼。

正確點來說是其中一個先爬上岸,將另外一個從水裡撈出來,被撈出來的那個似乎是溺了水,躺在岸上昏迷不醒,另一個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全然不知要如何是好。

“夜漓,夜漓,”鶴青輕輕拍著夜漓的臉:“你醒醒...”

看夜漓毫無反應,一動不動,鶴青尋思著自己是不是應該給她度個氣,救溺水之人的方法就是度氣,之前在鎖妖塔黑潭裡,夜漓也是這麼做的,想到這一層,鶴青感到自己的兩頰有些發熱,這麼一來他更躊躇不定了,扶著夜漓的肩膀,幾次俯身,都在他們的嘴快要碰上之時停住了。

夜漓雖然現在是一副男相,但她終究是個女子啊。

鶴青思量片刻,轉念一想,還是救人要緊,這時候還瞻前顧後,守著些沒要緊的繁文縟節,反倒是他迂腐了。

而夜漓這會子正在神遊太虛,她溺水後便沒了氣息,魂魄從肉身中脫離出來,化成一縷精魂,飄飄蕩蕩,來到一處桃源美景,只見這裡綠水浮萍,鳥語花香,人跡罕至,煙塵不染,當真是妙極,她獨自逛了許久,悠然自得,喜不自勝,只覺得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而她非常喜歡這裡,玩很久也不無聊,卻不知此處是何鄉,環顧四周正想找人問個路,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哪裡來的小仙子,怎得如此眼生?”

夜漓回頭一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端莊秀麗,荷衣翠髻的仙子,頓時眼前一亮。

這兒果然是仙境啊,怪不得如此意境,景美,人也美。

“我...我...”夜漓答不上來,支吾了半天,竟沒注意此時自己已變回了女兒身。

“你,你究竟是誰?”美貌仙子見夜漓支吾不答,沉下臉來,她似乎眼神不好,特意走近了看她,等看清夜漓的長相,仙子花容失色,猛得抬起纖巧的手,指著她,聲音顫抖:“你...你...”

她還變出她的仙器,一柄玉扇,不太友好地指著夜漓,對她這個意外到訪的不速之客,說不上來是生氣多一點,還是驚恐多一點。

“溫姐姐。”這時,又一個清雅秀麗的仙娥翩翩而至,喊了那持扇的仙子一聲,她沒看到夜漓,反而驚訝道:“溫姐姐,你怎麼把娘娘賜給你的羽喬扇都拿出來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夜漓還算機靈,沒有被眼前的美色衝昏頭腦,趁著那姓溫的仙子回頭的瞬間,立刻閃身躲了起來。

“沒事。”持扇仙子道,說罷收起了手上的扇子。

“姐姐,娘娘正到處找你呢?我們快走吧。”

那姓溫的仙子轉身看了一眼,發現夜漓不見了蹤影,也沒有拆穿她,只是眉頭緊鎖,過了一會兒,直接掉頭離開了。

等那兩個仙子一走,夜漓便從藏身處走出來,她琢磨,剛剛雖然沒有被抓,但總是被發現了,此地便不宜久留,還是乘早離開為好。

但要怎麼離開呢?她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只覺得她好像來過這裡。

想想這個地方這麼美,就算一輩子被困在這裡也不虧啊。

可鶴青還在下界等著她,若要就此和他分別,夜漓又不樂意了。

有人等的感覺很奇妙,飄若浮萍的心像是有了歸宿,暖烘烘的。

鶴青這時候一定很焦急吧?不行,得想個辦法離開這裡。

夜漓兀自胡亂找路,越走越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那麼眼熟,她滿腹狐疑,心想難道是自己上輩子來過這裡?

走著走著,她穿過一片梧桐林,來到一處小院,門口的匾額上提著沁園兩個字,院子後面種著一大片翠竹,門口兩排鵝卵石排列整齊,形成一條曲折的石子路,院內的花圃裡一半種著秋海棠,一半種著向日葵,向日葵邊上還搭著一個葡萄藤架子,上面碩果累累。

恍惚間,夜漓彷彿看到自己在同誰爭執對方說想在院子裡種秋海棠,她卻說想種向日葵,到時候有瓜子磕,種秋海棠有什麼用,又不能吃,對方拗不過她,勉強同意將花圃一分為二,最後還叫她多佔了一個角落,種上葡萄,豐收時節一邊嗑瓜子一邊吃葡萄,好不愜意。

夜漓覺得眼前一模糊,摸了摸兩頰,居然淌下兩行淚來。

她剛剛看到的一切是什麼?是她太嚮往這裡平靜幸福的生活,才哭的嗎?

還來不及細想,就見幾個仙子從院門口經過,她們不如方才兩個仙子沉穩,興許是剛到天上來,還不太懂規矩,嘰嘰喳喳的,老遠就聽到她們的聲音了。

“娘娘說,今年的蟠桃會要確保萬無一失。”一個仙子道。

另一個仙子說:“唉,還不是九百年前那個天煞魔星把娘娘的蟠桃會攪得天翻地覆,才搞得我們現在如此緊張...”

夜漓剛踏入這一片,就聞到了陣陣果香,一開始她還不確認是什麼,沁園邊上有一堵高牆,高牆裡似乎是一個果園,果樹長勢喜人,甚至高出了牆頭。

天上地下養蟠桃的仙家還真不多,莫非是......

兩個小仙子議論基本印證了她的想法。

這裡竟是崑崙山西王母的蟠桃園?!

傳聞說西王母脾氣特別不好,完全沒有其他女神仙的深仁厚澤,慈眉善目,發作起來誰的面子都不給,連天帝都要敬畏她三分,她怎麼好死不死,跑崑崙山來了?

“怕什麼,那魔星早就跳下往生崖,魂飛魄散啦。”小仙子嬌俏地笑道。

夜漓也是膽大包天,好像世間所有的禮法規矩都約束不了她,也就略為擔憂了片刻,轉而一想,這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啊,聽說西王母的蟠桃三百年長葉,三百年開花,三百年結果,這可不是時時都能吃到的,叫她遇上了還不嚐嚐鮮再走,豈不枉活此生,反正她也沒見過西王母,也不知她究竟是不是像傳聞中說的那樣兇悍,瞎操心那作甚,滿足口腹之慾要緊。

況且這滿園滿樹的果子,少一顆,又不會被察覺的。

夜漓居然開始琢磨起吃哪棵樹上的蟠桃,氣定神閒、大搖大擺地走進蟠桃園,逛了一會兒,沒多久,目光就被其中一棵蟠桃樹吸引了。

這棵蟠桃樹很矮小,被周圍一圈高大的蟠桃樹圍著,常年是照不到日光的,但它依舊頑強成長,還結了一樹的果子,從樹皮的紋路上看,這應該是一棵新樹,如果夜漓猜得沒錯,結著的蟠桃可能是這棵樹“頭生”果子。

她剛走到樹旁,神奇的事情就發生,這棵矮蟠桃樹不知怎麼的,忽然就自己抖動起來,抖落了一地的葉子和蟠桃,掉在地上的蟠桃又小又幹癟,看上去一點也不好吃。

這可不是我乾的,夜漓想,蟠桃是自己掉在地上的。

那顆蟠桃其貌不揚,而且落了灰,想那些神仙也是不屑入口的,這多浪費啊,豈不是辜負了這棵矮蟠桃樹為了開花結果,煞費苦心的努力了?於是她彎腰撿起來,咬了一口,還別說,這果子醜是醜了點,但味是真的甜啊,吃起來一點也不差。

夜漓吃得高興,本想著只嘗一口,卻不知不覺下肚了五六個,一邊吃還一邊咂嘴讚歎,好吃好吃,怪道凡人都想成仙,天界的桃兒吃著都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沒過多久她就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地將地上的蟠桃一掃而空,臨了還打了個嗝,等她吃飽了才反應過來,心想完了完了,這下完了,吃了這麼多蟠桃,還能不被發現嗎?

果然,沒過多久,遠遠得聽見一個聲音說:“蟠桃園好像有動靜。”

“誰敢動娘娘的蟠桃?!”

“去看看。”

一群女仙官湧入桃園,看到的只有嘴角掛著桃汁,滿臉驚慌,手上還拿著一隻蟠桃正要往嘴裡送的夜漓,和一地的桃核。

就這番景象,夜漓想抵賴都不成,只好尷尬地笑了笑,還僵硬地朝她們揮了揮手,女仙官們都愣住了,大約是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竟敢如此招搖地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

夜漓趁她們沒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那些仙官們立刻回神追了上來,不過她們擔心破壞桃園,都不敢使仙器靈力,連樹枝樹幹都不敢踩,這才讓夜漓佔得一絲先機。

但衰就衰在她實在吃得太多,連跑都跑不快,為了不被抓住,在蟠桃樹上上躥下跳,不小心踏了個空,摔下來,一順溜兒砸斷了不少樹枝,看得那些仙官是吹鬍子瞪眼,幾乎就要背過氣去。

這時,剛剛那個姓溫的仙子趕到,她跟之前那些瞻前顧後的仙子不一樣,出手果斷,展開扇子擲向夜漓,她身子騰在半空,還要躲避扇子的攻擊,無法借力,只好腰上一用力,凌空轉了個圈,整個人橫著睬在樹幹上,她本想亮出鎖魂鏈,想起來已經賭氣還給洛梓奕了,只好勉強用匕首將扇子擋了回去。

那仙子拿回扇子,又飛身朝夜漓而去,她身法輕盈飄逸,下手卻異常狠辣,扇子對夜漓懶腰一截,扇子射出一道彎彎的鐳射,若不是夜漓及時避開,怕是就要被劈成兩半了。

雖然是在別人的地界,但也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夜漓凝神化出魂鞭,朝仙子揮去,她依舊用扇子抵禦,鵝黃的靈光和猩紅的魂力碰撞在一起,不分上下。

“你是...冥界來的?”仙子忽然一個閃身,來到夜漓身邊,貼著她悄然說道。

夜漓見被她識破身份,不承認也不否認,朝她聳聳肩,做了個怪臉,然後又想,拿對待凡界伎生那種輕浮浪蕩的態度,對待一個天界的仙子,是不是不太好。

轉而又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不都是美貌的小娘子麼,天上地下的,有什麼差。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那持扇仙子高抬腿,一腳將她踢到地上,此時她兩的位置正站在矮蟠桃樹下,夜漓走神沒有防備,受了她使出的全力,開始往下掉。

奇怪的是,矮蟠桃樹沒有多高啊,怎麼就掉個沒完了呢?

夜漓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持扇仙子這一腳,直接從天界踹到了凡間,手裡攥著的,那個差點進她肚子裡的蟠桃也因此被投入塵世。

說起來也真是際遇巧合,機緣非淺,這蟠桃樹原就頗有些來歷,和夜漓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又長在崑崙仙境,受天地精華的字樣,又得神水甘露浸潤,入世之時還帶著一股子仙氣未消,遂脫了草木的本體,幻化成形,修成女身,因她本身與夜漓有著莫大的淵源,又是被她攜入紅塵的,所以長相幻化得與她十分相似,說一摸一樣也不為過。

蟠桃女歷經數生,幾世輪迴,牽扯出不少風流官司來,此乃後話,暫不作累述。

這邊廂,鶴青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要給夜漓度氣,她卻忽然驚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有些犯懵,不知是夢是真,如果剛剛的一切是真實發生的,那可真是一個美夢啊,雖然被人追逐驅趕,但架不住蟠桃好吃啊,值了值了,而且她聽說西王母的蟠桃吃上一個就能有延年益壽,增強修為之效,那她吃了一地的蟠桃,豈不是要功力飛漲,與天地同壽了?

夜漓摸摸肚子,挺撐的,那就應該是真的了,又咂咂嘴,口中還有蟠桃的甜香回味。

那她現在豈不是厲害得不行?她可是吃過西王母的蟠桃的,尋常的下仙地仙可都沒吃過,夜漓正洋洋自得,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卻突然發現鶴青的臉離自己如此近,就差沒貼在一起了,她甚至能感到鶴青撥出的熱氣,溫暖了她常年冰冷的手腳。

他們尷尬地四目相對,具是一凜,衣服溼漉漉的緊緊黏在身上,將彼此的身形勾勒得如此清晰,一縷溼發蕩在鶴青額前,溼發上的水珠滴到夜漓臉上,另他們同時心神盪漾。

這一路千里奔逃,不可謂不驚心動魄,好不容易從洛梓奕的手裡逃出來,偏生又在高山坳裡遇上玄宗的那些蝦兵蟹將,他們是循著鎖妖塔周圍的邪氣而來的,只見這附近風雲突變,黑霧彌散,電閃雷鳴,便想來查訪,卻又不敢靠近,只在外圈守著,守了好幾日也沒見有什麼東西過來,以為只是尋常的天生異象,就準備離去,卻撞見了夜漓揹著奄奄一息的鶴青沒命似地逃出來。

好了,這群修仙之人正經降妖伏魔的本事沒有,借題發揮倒是很在行,此次行動一無所獲,正覺無法回去覆命,夜漓的出現就恰恰好遂了他們的願。

“妖怪,哪裡走!”為首的一名弟子吆喝道,彷彿自己是戲文裡三打白骨精的孫大聖,聽著怪好笑的。

“你想把我二師兄擼到什麼地方去?”另一個玄宗弟子說道。

這話又有些像是沙和尚會說的,反正《唐三藏西行記》整段戲文裡,沙僧都是:“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要不就是:“大師兄,二師兄被妖怪抓走了。”

夜漓瞧著這兩人也別修仙了,正經唱戲去吧。

她狷邪一笑,故意說:“當然是帶去洗淨瀝乾,生吞活剝了咯。”

“你們還不知道吧?你們的二師兄上輩可子是上天的星宿,富有神力,十分厲害,是我們這些妖魔鬼怪眼裡的香餑餑,口中的唐僧肉,把他吃了不但能長生不老,青春永駐,還能功力大漲呢。”夜漓又添油加醋,信口胡謅了幾句。

就在她滿嘴不著調兒,戲弄這幫玄宗弟子時,靠在她肩上的鶴青醒了,睜開眼,聽到夜漓說自己是唐僧肉,“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鶴青這一笑,惹得他那些同門更加驚訝了,簡直錯愕不已。

他們那位平日裡板正到有些不近人情的二師兄突然開始離經叛道,違背師命也就算了,如今都要被生吞活剝了還笑得出來,若不是瘋了,就是徹底著了魔,墮入邪道了呀。

眼前的這個妖怪究竟施了什麼妖法,能將一個仙門翹楚引得如此五迷六道。

一般來說能勾人魂魄,尤其是男子精魂的,多以女妖怪為主,她們慣會以色相為誘餌,有時候就算是得道高人都難以抵擋,陷入溫柔陷阱之中,可眼前這個妖怪所化的人形,分明就是一個髒兮兮,瘦不拉幾,看上去像是幾年沒吃過一頓飽飯的臭乞丐,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吸引力可言。

莫非他們的二師兄...有那方面的愛好?

想到這一層,他們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鶴青為人清高淡漠,慣常離群索居是不錯,但玄宗眾弟子外出降妖伏魔,很多時候條件都十分簡陋,難免要同床而臥,有時候為了追蹤一隻妖獸,一蹲就是個把月,就地找一條小溪河流洗漱沐浴,坦誠相見,也是有的。

反正都是大男人,自己有的別人也有,什麼沒見過,又無甚稀奇,偶爾光個膀子也算不得什麼。

但若鶴青存著這種心思,他們就沒來由得覺得自己被佔了便宜,清白不保,嚇得他們趕忙把自己的這個念頭打消了。

玄宗弟子中難得有一個頭腦清醒的,當下喝道:“妖怪休要胡言亂語,還不快放了二師兄!”

“什麼二師兄,他早就背叛師門了,”又有一名弟子朝他們喊道:“我們是來捉拿叛徒的,妖孽,快把人交出來。”

聽到有人如此詆譭鶴青,夜漓指尖的猩紅又起,紅光對映在她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更添邪氣。

“我不交不放又怎麼樣?”她說著,傲慢地仰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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