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子猗醒來後的結果也可想而知。

“先生不必有負擔。”祁煦學著衛彰可憐兮兮跟雲子猗撒嬌的模樣,“還是說先生半點兒不在意我,只喜歡他?”

這要雲子猗如何回答?

說是,祁煦能當場跟他哭出來,說不是……豈不就是點頭同意了?

但他哪還有選擇的餘地。

明明這兩人才是在這段關係中遭遇“不公”的一方,卻偏偏逼著他“順其自然”。

而他真的順其自然之後,除了兩人越發愛對他動手動腳,一天到晚滿口甜言蜜語外,日子似乎與從前也沒什麼兩樣。

他一直被愛著,與點不點破那層窗戶紙無關。

雲子猗恍然意識到這一點。

只是幾次在床上被折騰到骨頭都要散架之後,心態很難沒發生點變化。

仙君不懂情愛,卻也知食色性也的道理,並不排斥他們在這方面的索求,只是……

他這幾千歲的老人家,實在是有點吃不消啊。

——

祁堯偶得清閒時,會去雲子猗從前的府邸看看。

比起只困鎖了他月餘的皇宮,這個雲子猗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顯然留存了更多屬於他的痕跡。

躲在這一方天地的片刻,能讓他自先生逃離後便空蕩沒有著落的心獲得片刻安寧。

雲府其他地方都有人日常打理著,唯有云子猗的書房和臥房,祁堯自已偶爾會親自來整理。

祁堯一本本撫過雲子猗的藏書,神色懷戀而溫柔。

“這樣多的書……先生何時回來看看呢?”

痴人說夢罷了。

祁堯自知這點兒幻想有多不切實際,因而也只是暗自輕嘆一聲,甚至不敢深想下去。

他已經快有一年沒有見過先生了。

他們從前從未有過這樣長久的分別。

而這樣的分別,甚至有可能只是個開始。

也是在遍尋不得半點兒蹤跡之後,祁堯才明白,就算成了天下之主,亦不可能將一切都輕易掌控。

近一年的時光,他派出去的人已經踏遍了大半州府,依舊沒有帶回半點兒雲子猗的音訊。

祁堯頹然在椅子上坐下,隨手在書架裡拿了本《奇石記》出來,漫不經心地翻看著。

這本書……他似乎還聽先生提起過。

是什麼時候呢?

祁堯無意識著摩挲著書頁,陷入回憶。

似乎是……那時候吧。

先生陪他去梁州治理水患之前,提及遠去茱州辦差的祁煦和衛彰時,曾說起看過這篇奇石記。

茱州啊……

祁煦和衛彰在那地方辦過差,大約對這地方挺熟悉的吧。

茱州石林風貌奇崛,先生會不會也想去看看呢?

許是長久的失望和等待消磨了祁堯的理智,又或許就像是即將溺斃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分明只是一時興起的念頭,卻讓祁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甚至好像冥冥中有種感覺,他們就在茱州。

一定在那裡!

祁堯的神色近乎痴怔,忽地站起身,攥著那本《奇石記》,衝出雲府,直接讓人開始準備去茱州的事宜。

皇帝出行不是小事,何況是去茱州這樣遠的地方,偏這次祁堯就如同瘋魔了一般,無論什麼人,如何勸諫都聽不進去,沒兩日工夫就安排好了一切,踏上去茱州的行程。

月餘舟車勞頓的疲倦,在祁堯踏入茱州城的瞬間化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心安。

祁堯也不知那是他絕望之下的自欺欺人,還是真的只要離雲子猗近一些,他便如踏上歸途的遊子,三魂七魄都尋到了故鄉。

茱州算不得大,卻也絕對說不上小,一處處尋來也耗費了不少時日,畢竟人海茫茫,尋幾個人又談何容易?

直到祁堯聽聞那位“連神醫”的名聲。

“神仙似的人物?”祁堯聽著侍衛的彙報,下意識蹙起眉。

除了他的先生,哪還有旁人擔得起這樣的形容。

雲先生那才是真真正正下凡的神仙。

“正是。”那侍衛年歲尚輕,是因為頗有才能,近些日剛被調到祁堯身邊任職的,從前和祁堯說上一句話都要戰戰兢兢,這次彙報完竟還有幾分意猶未盡之意,忍不住多話道,“微臣去那醫館邊上偷偷看了一眼……連大夫的醫術臣不敢說,但確實是生了副神仙模樣。”

神仙模樣?

饒是祁堯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美人,也只有雲子猗稱得上讓人一見就覺得像是神仙下凡。

他可不覺得天下有比他的先生更像神仙的人。

莫非真是先生?

祁堯生出些許希冀,可還沒來得及興奮,這念頭又被他惴惴地打消了。

從前從沒聽說過先生還懂醫術,怎麼會開起了醫館?

祁堯忽地想起,當年先生被姜策綁架時,曾用迷藥迷倒了院裡所有守衛,才得以逃離。

若說雲子猗懂藥理,似乎也有跡可循。

思來想去,祁堯還是不肯放棄這點兒難得的希望。

“朕親自去看看。”

——

明玕醫館。

明玕,是翠竹之意。

許是因為名字的來由與翠竹有幾分關聯,先生向來極喜愛翠竹。

而那匾額上的字……祁堯更是無比熟悉。

雋秀飄逸,瀟灑而不失風骨,是他看了許多年,也學了許多年的,屬於雲先生的字。

果然是先生。

祁堯心跳地飛快,腿腳卻好像僵在了原地,無法挪動分毫。

正如近鄉情怯。

先生會願意見到他嗎?

怎麼可能,先生躲他都來不及。

但……

祁堯定了定心神,緩慢而堅定地踏入那家醫館。

他不信先生真能對他全然無情。

祁堯進來時,雲子猗正倚在一張小榻上闔眸淺寐,衛彰和祁煦則在一邊翻弄藥材,看見兩人,瞬間變了臉色。

“你怎麼來了?”衛彰低聲問道。

祁堯卻顧不得他,徑自走到雲子猗榻邊。

雲子猗被他們的動靜吵醒,剛睜開眼,看見這個久違的人,險些以為是自已還沒睡醒,神色一怔:“阿堯?”

有多久沒有聽到先生這樣喚他了?

祁堯的眼眶驀地一酸,落下淚來:“先生……”

雲子猗卻立即回過神來,站起身,神色也變為種冷淡的鄭重:“陛下怎麼來了。”

“先生不願見到我嗎?”祁堯雙唇發顫,竟是攥著雲子猗的衣袖,緩緩跪了下來。

天下間最尊貴的帝王,卻也被一個“愛”字所縛,向鍾愛之人屈了膝,低了頭。

“我錯了,從前的事都是我的錯,求先生原諒我一回,好不好?”

他這樣低的姿態,令雲子猗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俯身想扶起他,對方卻巋然不動,跪得筆直,只一雙眼定定盯著雲子猗,淚如雨下。

祁堯生來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如今更是天下至尊,雲子猗從未見過他這般脆弱可憐,甚至於卑微的模樣。

“阿堯。”雲子猗終究沒法對這樣的他硬下心腸,改了口,“你知道我為何離開的。”

比起逃離他的束縛和強迫,雲子猗離開更多還是為了救祁煦。

“我可以放過他,可以什麼都不計較。”祁堯拽著雲子猗的衣袖,輕輕晃了晃,懇求道,“先生跟我回去,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像從前一樣?

雲子猗想起從前,皇儲之爭還沒有正式拉開序幕的那段日子。

可當真還回得去嗎?

雲子猗這樣想著,也這樣問出了口。

“當然。”祁堯感覺事情有了些許轉機,唇畔浮起些許笑意,“只要先生願意,我可以給先生想要的一切。”

他從前只想著得到了這天下,就可以把雲子猗永遠留在自已身邊。

可如今經歷了一年的失去和分別,他便只想著能看到這個人,就心滿意足了。

為這一眼,他可以傾盡自已所擁有的一切。

雲子猗向來心軟,聽見他這般言語和心聲,自然不可能毫無動容。

何況……祁堯既已尋到了他,明明可以直接將他綁回去,根本不必在他面前這般跪求哭訴。

祁堯這些所作所為的緣由,並非任何算計或欲求。

而是發自於“愛”。

那份他見過聽過許多次,卻依舊摸不清,道不明的愛意。

“先生捨不得祁煦,我可以讓他繼續做他的漢王,上朝參政,也可以讓衛彰領兵一展抱負,先生知道的,他是衛家人,他的歸宿不該是偏安一隅,而是馳騁沙場。”

祁堯察覺到雲子猗的動搖,繼續加碼道。

他不怕他們再起反心,只要有先生在,他們肯定不會做出讓雲子猗傷心的事。

說來也怪異,他們明明該是最針鋒相對的情敵,偏偏在對雲子猗的愛意上,都無比信任對方。

“我……”雲子猗確實被他說動幾分,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他一向為祁煦的境遇所惋惜,也心疼衛彰只是因為遭到牽連,便再難得重用的下場。

“還有先生自已。”祁堯趁熱打鐵,丟擲自已最後的殺手鐧,也是他與雲子猗多年相處之下,所探得的獨他一人知曉的隱秘。

“其實先生也有理想的吧?”

“先生滿腹才學,難道不想在朝堂上一展抱負,造福百姓嗎?”

雲子猗當然有這樣的夢想,只是受限於任務,不敢捲入朝堂紛爭,故而避世多年,只將抱負託於他親自教出的儲君,望他成為一代明君,也算是自已不枉此行。

祁煦和衛彰窺見雲子猗眉目間的些許動容,就知道祁堯的話當真說進了雲子猗心裡。

他們從前不知先生還有這樣的心思,也在此刻恍然驚覺,雲子猗離開京城,不止是離開了權力鬥爭的紛擾,也離開了他曾觸手可及的夢想。

位高權重的帝師,又是這樣輕的年歲,他本該在那個世間頂峰的舞臺上熠熠生輝,而非隱匿於市井塵煙。

雲子猗從來心懷天下。

“與其指望我成為明君,不如先生陪我一起開創一片海晏河清的盛世。”祁堯說著,又有幾分落淚的衝動,“我沒有先生,可什麼都做不了。”

“先生願意的話,就回去吧。”祁煦一開口,竟也是勸說之語,“我可不願再做先生的累贅了。”

衛彰亦是囅然而笑:“我說過的,先生去哪裡我都跟著,生死相隨。”

“先生。”祁堯終究忍不住,又落下一滴淚來,可唇邊卻盛滿了笑意,“和我回家吧。”

“回家?”雲子猗輕喃一聲,緘默良久,那一貫溫潤含笑的眉目終究是再度彎起了一點笑意。

“好,回家。”

對於以蒼生入道的仙君,自然天下之大,處處都可以被他稱之為“家”。

但這一刻,澄澈空明的道心似乎也被熾烈的愛意染上的些許溫度,那抹最縹緲自在的雲,終於也願意在愛他的人身邊,短暫駐足。

而對於愛他的人而言,自是有他所在之處,處處是心鄉。

只要回到他身邊,就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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