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街市很熱鬧,行人絡繹不絕,四處都是叫賣的聲音。

來往的行人太多,祁玄只能緊緊握住和尚的手,將他半護在懷中,避免他走丟。

但其實和尚沒有他想的那麼脆弱。哪怕目盲,不能言語。

和尚也未曾表露出對目前漆黑一片世界的害怕與不安。以最從容的姿態面對著這個世界。

祁玄在思索要買些什麼東西的時候,卻發現和尚立在原地不動。眸子無神地盯著一個地方,靜靜的呈傾聽狀。

聲音很嘈雜,但他很快抓住了和尚在傾聽什麼。

順著和尚的目光看去,是一家客棧。

客棧很大,有三層,其中說書先生的聲音隨著驚堂風的響起,遠遠傳出很遠的距離。

祁玄垂眸看了看自己護在懷中的和尚,發現他似乎在發呆,目光空空的,沒有焦距,清冷出塵的面孔上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茫然。

祁玄直接拉著人上了客棧,在大堂中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說書先生講故事講得正澎湃,未因他們的動作而有絲毫的停頓。

偌大的客棧中,歇息喝茶的人其實有很多,但此刻非常安靜。全部在全神貫注的聽說書先生講的故事。

只有小二悄無聲息的上前給齊玄他們沏了一壺茶。

祁玄從袖中摸出幾枚銅板要遞給小二,卻見那小二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

“客官安心吃茶便是 ,每日店中講這個故事時都不要錢,免費。”

祁玄聞言不語,將錢收好,轉頭看向蓮若。

熱茶倒入杯中有霧氣上騰,但祁玄現在有些看不懂蓮若的表情。

蓮若的情緒其實向來很淡,很少有過大悲和大喜。

但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祁玄多少能觀察出他的細微表情表所代表的情緒。

可今日,他卻看不懂蓮若此刻臉上的表情。

是悲不是悲,是喜又不像喜,像是在緬懷,又像是在放下,但讓人看得心揪。

和尚還在專心聽著說書先生講故事,但可能他自己也未發覺,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時開始轉了起來。

或許和尚自己也沒有發現,他每次情緒有波動時,都會不自覺的轉動佛珠,以求那一刻的寧靜。

祁玄手指輕釦桌面,目光微垂。遮掩下雙眸中的銳利,同蓮若一道認真的傾聽,說書先生在講的故事。

先生一拍驚堂木,聲音不自覺提高,基本上全客棧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說了這麼多次,大傢伙應該都瞭解這黎家軍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保衛了多少咱們國人和疆土。”

“但今日咱們且來說一說黎家軍主帥,黎將軍一家的故事。”

“黎家軍世代駐守大漠,抵抗北部羌族的進攻,黎將軍黎世安更是繼承祖輩遺志。年紀輕輕便成為一代梟雄。駐守大漠。”

“將軍不僅武藝高強,為人更是生得一副俊朗皮囊,偶爾救下隨父行商的江南第一富商之女江璃秋後,其對黎將軍一見鍾情,此生非君不嫁。”

聽到這,轉動佛珠的手頓了頓,而後才繼續。

假的,不是富商之女對黎將軍一見鍾情,是黎將軍對人見色起意,當場將人哄回了家。

說書先生又繼續:“少年英姿勃發,武力高強,換哪個好人家的女兒不心動?”

“話說這江璃秋,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小小年紀,更是出落得美若天仙,年僅十四,上門提親的媒人不知跨破了多少江府的門檻。”

“女子溫婉,說話間更是帶著江南的吳儂軟語意味,聲音軟儒綿長,少年將軍與之相處不過一個月,便情愫頓生,雙方喜結良緣。”

“婚後二人孕有二子,大公子年僅五歲時,就跟著黎將軍練功馴馬,四處巡視大漠,少年犬子,更是比黎將軍還要聰慧。長相更是賽過天上小仙童。”

“待大公子四歲時,小公子出生,隨了將軍夫人相貌,不過咿呀學語,聲調更是軟儒可愛,整日跟在大公子身後,拖著聲調喊鍋鍋,簡直是個小跟屁蟲。”

他說得逗趣,客棧內的人都被這搞怪的一幕逗樂,蓮若面色也柔和下來,唇角微揚,似乎在笑。

“小公子是個天生的惹禍包,時常調皮搗蛋,後面都是大公子主動將這一摞一摞的黑鍋攬到自己身上,這才免去了責罰。”

“黎將軍對大公子要求嚴格,每日對他訓練極嚴,小小年紀的孩子,每日拿著比他個頭高上許多的鐵環刀揮刀幾百下,每日練得汗如雨下。”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大公子長大了一定是一個比黎將軍還要出色出眾的將軍,屆時他可能會遇見一位漂亮的落難的姑娘,然後與之結為秦晉之好,夫妻和睦,琴瑟和鳴。”

“好!”有客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但,”說書先生話音急轉,語調從一開始的歡快逗樂突然低沉了下來,莫名悲愴。

他這一嗓子讓眾多客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其實來聽故事的客人,已經聽過這個故事很多次,多到他們可以複述先生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

可每次聽到這,正因為知道接下去的劇情,才會更加心緒難寧。

“在大公子八歲那年,羌族進攻大漠邊關,黎將軍神勇,軍計頻發,率黎家軍數十萬軍士,將對方打得落花流水,連連敗退。”

“可惜敵方卑鄙,竟串通軍中人,趁黎夫人帶著二位公子回江南時,派人路上截阻。”

“他們所舉只為將人活捉,活捉後好將黎將軍的親人帶到三軍交戰城牆上,用於威脅黎將軍。”

“夫人聰慧,哪裡不知他們這狠毒算計,當場便兵分三路,以已身為兩個兒子博一出生路。”

“兩位公子被分別遣送於相反方向,唯有黎夫人的馬車,依舊不慌不忙的朝著原定路線前行。”

“可惜隨行軍士中出了叛徒,知曉大公子去向,不僅派人截殺,更是當場抓住黎夫人,獻給了敵軍。”

“大公子生死不明,小公子去向未知,夫人被抓,被敵軍綁於城牆上,用於威脅黎將軍。”

“身後是大國,是眾萬將士的小家,身前是自己的小家,是心愛的妻子,黎將軍萬般難以割捨。”

“手中射向妻子的箭矢拿起又放下,直等得敵軍不耐煩,揚言道:將軍若再不束手就擒,就讓手下軍士今日將夫人凌辱於眾軍前,讓他親眼見見自己妻子在別人胯下受辱的糟賤模樣。”

“將軍的手微微顫抖,夫人平日性子軟淡,此刻卻是十分剛烈,見不得自己夫君因為自己受辱,朝一旁的刀上使勁撞去。”

“泛著白光的刀染上紅色的血線,黎家軍全體怒氣勃發,殺紅了眼。”

“這一次戰事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將士們殺累了殺餓了,就從懷中抓出冷硬的饅頭充飢,然後又繼續提著大刀上前。”

“大漠城邊渭河的血被雙方的鮮血染紅,屍體成山似的堆在地上,有敵人的,有自己的,身邊熟悉的面孔換了一個又一個,倒了一個又一個啊。”

說到這,先生忍不住挽起袖子抹抹眼淚,四周一片靜默,無論聽多少次,都會忍不住淚眼連連。

有少許的啜泣聲在大堂瀰漫,祁玄看過去,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白髮老嫗。

老婦白髮蒼蒼,身軀瘦弱,面板粗糙黝黑,此刻滿臉淚水,扶著桌子的手一直在顫抖。

見他目光久留在那老婦人身上,一旁的小二擦擦眼淚,低聲為祁玄道:

“那位老婦人,育有四子,四個兒子都是黎家軍,都在這場戰事中沒了。她每日會來店中聽先生說相關的故事。”

此刻再看那瘦弱身影,祁玄敬意油然而生,這是個值得令人尊敬的老婦。

祁玄身為蛇妖,雖然不是很能理解黎將軍守衛國土,奮勇殺敵的熱烈情緒。

但身為王者,以身庇佑手下疆土,無論何人,都是英雄,都值得敬重。

先生繼續道:“這次戰事過後,羌族元氣大傷,收回兵力養生休息,大漠邊關經此一戰後迎來了十多年的和平歲月。”

“但相繼失去了妻子,兒子的黎將軍在大戰中受傷,待羌族與朝中派人簽訂了合同協議之後,便交出了官職,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何方。”

“黎家軍此後只有軍,沒有帥,也從數十萬人一度銳減到幾萬人,但他們一直駐紮在大漠,守衛著國土。”

“就是可惜了黎將軍一家,竟落得如此下場。”

“更是可惜了那大公子,小小年紀就如此厲害,若能平安成長,如今也應當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了吧。”

“還有那小公子,也是可惜。”

故事講完後,眾人議論的聲音傳來,全是充滿了對黎將軍一家的可惜。

蓮若垂下眸子,手指僵硬了許久,才發現原先轉動的佛珠不知何時被被手勒得緊緊的,有一種即將斷裂的感覺。

瘦弱乾淨的手指上面滿是紅痕,此刻被祁玄攬入手中,蓮若卻依舊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坐在原地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

他不知,他眼眶溼潤,嘴唇緊抿,仍端得一副冷漠不在意的模樣,讓祁玄看得心尖生疼。

祁玄見過無數鮮血與廝殺,受過飢餓與風霜,殊不知,今日見著和尚這副模樣,讓他有著說不出的鈍痛感,像是被一把鈍刀在慢慢的研磨著心臟。

蓮若嘴唇微動,無人知他無聲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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