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星的麻花辮被她繞了個彎,尾巴塞在頭盔裡。

陸行舟輕輕地用臉頰去磨蹭她的頭髮。

柔順、光滑、香噴噴。

他感受著手臂傳來的觸感,非常滿足與安寧。

風在呼號,被頭盔隔絕開來,好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有那麼一瞬間,希望摩托車不要停。

讓他們在荒涼的夜色裡永遠行駛下去,就兩個人,什麼也不做,等兩顆心臟慢慢融化到一處。

“到了,是這裡嗎?”

萬星一條腿撐住摩托車,打量著破舊的小區入口。

入口很窄,大敞著,沒有保安,隨意進出。

陸行舟不由抱得更緊些。

“……唔。”

萬星拍拍他的胳膊:“好吧,幾號樓?我再往前送送。”

陸行舟比了個“一”。

他成功把相處時間增加了五秒。

“自己回家吧。”

陸行舟慢吞吞地下來,把自己的頭盔解開還回去。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

萬星想,小朋友回家還能洗個熱水澡,吃個夜宵,然後鑽進暖烘烘的開著電熱毯的被窩睡覺,最好別做噩夢。

不過,在孩子入睡前,家長得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是否受到長期霸凌。

嗯……他似乎不想提起父母。家裡有變故麼?

……會管管的吧?

如果換做自己是家長,看到小孩慘兮兮地跑回家,會心痛死。

萬星掉頭離開,才開到小區門口,速度突然減慢。

果然,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她還沒來得及停穩,陸行舟便踮起腳,大大張開雙臂,擁抱了她。

她不得不彎下腰去。

拉開面罩,她看見他起伏很厲害的胸口。

白色的水汽從他嘴裡撥出,一團一團,鼻子和眼睛都微微地紅了。

萬星迴一個擁抱,摸到了塊塊凸起的脊骨。他的衣服很薄,似乎就是一件單衣,加上校服風衣。

他很用力,彷彿抱的是一縷煙,拼命要抓在懷裡。

萬星拍著小朋友的後背,輕輕搖晃,好像在安撫嬰兒。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有幾秒。

“好啦,我也要回去了。”

她先鬆開手,揉了揉他唯一沒什麼傷的下巴。

小朋友失落地把雙臂垂下,雙手揉著褲縫。

【好感度:11。】

陸行舟目送她疾馳而去,不見人影,甚至再也聽不到摩托車的轟鳴。

揪起衣領,聞她殘留的餘香,轉身進入居民樓。

書包還丟在小巷,他決定明天上學時順路拿走。

今天……今天還是先應付應付那喝不死的爹吧。

他摸黑爬上六樓,屏住呼吸,敲了敲門。

“吱呀——”

門立刻開了一道縫。

陸盈晴站在黑漆漆的家裡,咬著下唇,見到陸行舟的臉,才如釋重負般哽了一下。

她比劃一個“喝”的姿勢,接著雙手合十放在耳邊。

意思很簡單,爸爸睡覺了。

引申出來就是,你不用捱揍。

陸行舟輕手輕腳地進去,帶上門。

爸爸昨天睡著涼了,今天吸取教訓,在自己的大房間睡,還難得開了空調。

陸盈晴開著客廳電燈,又點了根蠟燭放在大房間外,坐在地上寫作業。

為了蹭一蹭漏出來的暖風。

她用手細細地撫摸弟弟新添的傷痕。

尤其是頭上,居然還縫了針。

陸盈晴眼淚吧嗒吧嗒地掉,用顫抖的聲音低低問:“又是誰做的?”

陸行舟撥開她的手,好脾氣般笑笑,拿過陸盈晴的鉛筆,在她的草稿本上寫:今天遇到好人了,帶我去醫院呢。

陸盈晴的注意力卻不被他矇混轉移:“你知道誰打的你?”

陸行舟快速地眨著眼睛,低下頭寫:不要擔心。

不擔心?開什麼玩笑?

她曉得自己沒能力去幫弟弟,但至少……至少……

他們總是稀裡糊塗地被生活摔打,總是不明就裡地遭受惡意,彷彿無形的命運非要他們崩潰,非要他們去死不可。

可他們生來就是野草,踐踏和碾壓都咬牙抗住,暴曬與洪澇都掙扎求存,苦澀的汁液淌在地裡,還能捂住傷口催眠自己說“不痛不痛”。

野草不會反抗。

野草的要求很少很少。

她不過想知道,踩在頭頂的,到底是誰的腳。

陸行舟寫下三個字。

楊熠澤。

——

陸盈晴一晚上沒能閤眼。

她定定地注視天花板。

黑暗裡,天花板上似乎遊走著各色的鬼臉怪物。

它們時刻準備著,一擁而上,將她撕碎。

她靜悄悄地打了個哈欠,眼淚從眼角滑進發鬢。

她思考著,去醫院縫針,要多少錢。

他們從來沒去醫院縫過針。

陸盈晴有點後悔自己選擇了上學,也許當時自己初中畢業就去工作,會比現在擁有更多的錢。

她可以到美甲店當學徒,理髮店也可以,每個月都有兩三千塊拿呢。

她自己少吃點,不買衣服,可以剩下好多好多。

這剩下的好多好多,拿出來點,就足夠還上醫院縫針的錢。

還有楊熠澤。

不上學,就遇不到楊熠澤了。

她現在對這個男生有種本能的懼怕,疊加上對他媽媽的懼怕。

陸盈晴不會不自量力地認為,人家是看上她了。在人家眼裡,自己或許就是條小貓小狗,手一招,喵喵汪汪地叫,翻肚皮,有意思呢。

她不自覺地捏起袖口,沒生氣,而是感到腹中飢火狂亂地燃燒。

好餓。

快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睡不著。

只好就這麼餓著。

等生物鐘提醒快到五點了,她便睏倦地鑽出沒有熱氣的被窩,在茶几上尋摸著硬麵包。

一拍包裝袋,沒了。

拿出兩個空碗,一碗放一點碎麵包屑,拿出保溫杯,倒出已經放涼的水沖泡。

哦,應該燒水的。

她迷迷糊糊地拍了拍腦袋,去搖醒沙發上的弟弟。

沒反應。

陸盈晴把他的毯子往下拉了拉,弟弟轉過來的臉上泛出病態的紅暈。

完蛋。

陸盈晴的瞌睡蟲嚇沒了,用手量了量兩人額頭的溫度。

似乎是低燒。

陸行舟把兩枚勳章都花出去了,才將高燒轉成低燒來著。

他勉強爬出被窩,喝著冷水泡的麵包屑。

泡開的麵包屑口感和爛紙一樣。

陸行舟和陸盈晴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在家休息的事情。

病人待在家裡,尤其是還有個爸爸,會更危險。

洗漱完畢,陸盈晴再次摸了摸他的額頭,翻箱倒櫃地找藥。

找到一些名字拗口古怪的,看效果不治發燒。

為數不多認識的感冒藥還過期了。

陸盈晴燒了熱水,讓陸行舟喝下去。

她問:“還能走嗎?”

陸行舟燒得略有昏沉,不太聽得見。陸盈晴問了好幾遍,他才遲鈍地點點頭。

出門,寒風一吹,兩個人都渾身冰涼。陸行舟頭重腳輕地跟著陸盈晴走。

陸行舟已經很久很久沒生過病了。無法控制身體的虛弱感令他不適。

路過小巷,陸行舟還記得拿書包。

書包比上回更加破舊,開線了,拉鍊也壞了。

他學著陸盈晴的樣子,把書包抱在懷裡擋風。

陸盈晴蒼白地說:“加油。”

“嗯。”

——

陸行舟一到教室,就趴在桌子上。

王若飛把眼睛瞪得和昨天那樣大:“你又怎麼了?”

陸行舟虛空拍了拍傷口。

當然是又被打嘍,難道還能自己摔成這樣啊?

他喜歡教室的溫度,讓人昏昏欲睡。把臉埋進寬大的校服裡,很快就半夢半醒。

老師對他的包容度很高,早自習睡覺也是可以的。

王若飛在老師從過道邊路過時試圖吸引注意:“王老師,王老師,陸行舟他……”

“睡覺?沒事,不管他。”

“不是這個,老師,他好像發燒了。”

班主任推了推陸行舟的肩膀。

陸行舟抬起頭來。

班主任光看眼睛,就知道他大概是發燒,連忙把人喊到辦公室去。

——

辦公室。

“陸行舟,用這個量一下體溫。”

陸行舟接過班主任遞來的體溫計,夾在腋下。

“記得多穿點衣服。”

陸行舟點點頭。

十五分鐘過去,拿出體溫計,37°9,確實是低燒。

班主任道:“這樣吧,我聯絡你家長把你接走,今天先不要上課了。”

陸行舟拿出小冊子,指給老師看:別,他打人。

“你生病了他也打你嗎?老師替你和他說說,行不行?”班主任皺眉問道,“我很早就想問了,臉上和頭上這些,也是家裡人打的嗎?”

打的。

謝謝您,不要。

不是,其他人打的,沒關係。

班主任沉默幾秒,在工位抽屜裡翻出布洛芬:“來,先吃這個,你休息夠了再回班。”

辦公室比教室更暖和,更安靜,味道也更清新。

看著陸行舟把藥吃掉,她才離開,去管理班級早讀。

陸行舟搬了個小凳子,趴在辦公桌的一角,很快打起微微的小鼾。

他睡過了兩節課,回到班級去。

有些人比較好事,從後面戳他,問:“哎,你最近怎麼了?和人打架嗎?聽說你昨天還和楊熠澤打架呢。”

訊息經過半天的發酵,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

絕大多數人不認識陸行舟和陸盈晴,但一定認識楊熠澤。

陸行舟拿過紙寫起來:都是別人打我,輪不到我打別人。

好事者卡了殼:“呃呃——也是……”

所以說,的確是楊熠澤欺負人家?

嘶,沒道理啊,兩人八竿子打不著啊。

“聽說當時還有個女的?”

陸行舟瞪他一眼,對其中濃厚的八卦意味表示不滿:我姐,親姐。

寫完,摘下助聽器,開啟免打擾模式。

——

體育課,是學生們難得的放風時間。

一般男生喜歡打籃球,女生聚集在一起聊天。

陸盈晴坐立不安地被圍在中間。她從沒這樣受歡迎過。

“陸盈晴,昨天食堂裡怎麼回事啊?”

“陸盈晴,那個被打的人是你的誰啊?”

“陸盈晴,楊熠澤為你打人了?”

陸盈晴一聽,大聲反駁:“什麼呀!是我弟弟幫我打的他!”

她被自己的大聲嚇了一跳,隨即囁嚅著解釋:“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叫的……”

“快講快講!”

“都是我的錯。”陸盈晴蔫頭耷腦地說,“我在角落吃、吃飯呢,他忽然坐到我對面,問我能不能把頭髮掀起來給他看……”

“啊——”

一片驚呼。

“然後呢?”

“我、我哭了。我弟弟正好路過,以為他欺負我,就、就打了。”

“呀?他不會解釋呀?”

“我弟弟耳朵不好。他打架前把助聽器摘下來了,聽不見。”

有個女生髮現盲點,直接上手把陸盈晴的頭簾掀起來,十分驚喜地說:“陸盈晴!你這麼好看!幹什麼遮臉呀?”

陸盈晴感到臉皮上充了血:“我……我我我……”

“真的耶,她睫毛又濃又密的。”

“歐式大雙!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歐式大雙!”

“面板超好!沒有痘痘!”

她們都沒料到,班上的透明人女生居然是個美女,很有發現寶藏的興奮。

那個掀頭簾的女生為她整理好,蓋棺定論道:“好了,都是楊熠澤的錯,不是你的。”

陸盈晴從耳朵紅到脖子根,感覺比楊熠澤誇她時還要害羞。

楊熠澤又不是香餑餑,所有女生都喜歡。

而喜歡他的一大半女生裡,就只是喜歡,沒有想過深入發展,更沒有付諸行動。

很多人的態度是:偶爾看看臉就行了。

而且,甭管如何,陸盈晴可是他們自己班上的人,楊熠澤又不是。

大家強烈建議陸盈晴把那該死的頭簾剪短些,至少露出眼睛來。

陸盈晴忽然不太笑得出來。

她……沒有錢。

家世帶來的自卑感與受到誇獎的自傲感急劇地碰撞著。

她想自己其實沒什麼可誇的,是大家心地善良,才安慰自己。

“別駝背。”有人拍了拍她的後背,笑著說,“駝背就矮一截。”

駝背,就矮一截。

她下意識挺起來。

自己……自己……還是有點可取之處的吧?

雖然這點可取之處,並不能給她的生活帶來改善。

——

“砰砰砰。”

王若飛看向窗戶。

楊熠澤笑眯眯地站在走廊外,死死盯著陸行舟。

昨天,那群人給他發訊息,說這小子把他們當狗遛,跑得不快,就是抓不著。

陸行舟也朝他笑。

又無辜,又挑釁。

對不起啊,沒有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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