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徵坐在她剛剛的位置,拿起她喝過的牛奶杯,笑道:“果然還剩一點。”他稍稍仰頭,牛奶順滑而下。

陸徵放下杯子,玻璃與大理石桌面碰撞出悅耳的聲音。

“所以,你還是來了。”謝億歡說。

“聽說你在這裡,我便來了。”陸徵說。

“不知鍾小姐怎麼樣了?”謝億歡問。

“她是成年人了。”陸徵說。

“在某些時候,她也可以是一個小孩,只是現在她必須體面,是麼?”謝億歡說。

陸徵皺眉,眯著眼看她,“若是你能說些酸話,便會更可愛些。”

謝億歡低頭笑:“陸總勿怪,我只是想到了未來的某種可能。”

“一年前,你還喊我‘小叔叔’呢,誰能料到呢?”陸徵說,“若是回到一年前,你還能想到別的可能嗎?”

“一般來說,那條很多人走的路往往因為熟悉而安全,可我偏偏喜歡冒險,未知或是令人畏懼的未來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陸徵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他連連說:“這就是你,你總愛用一種現實的理想主義打破珍貴的浪漫,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嘴堵上。”

鍾允美悄然離開,甚至不曾道別,陸老太太也沒有過問一句,似乎她從沒出現過一樣。她對謝億歡更熱情了。謝億歡很快意識到,這個屋子裡的所有人和物,都是看陸徵臉色行事的,陸老太太也不例外。在這個家庭裡,每一個成員間都隔著一層薄膜,他們共祭一位祖先,花著來自同一源頭的金錢,攀附著絕對的權力,這種易碎的親情必須依靠著絕對的體面存在,他們只能將真實徹底的隱藏,緘默不語——這是尊貴的悲哀。

謝億歡心生鄙夷的同時,竟然想到周東鳳和謝遠峰吵架時的場景,也不是每次都為了彩雲阿姨,還有很多時候,僅僅是因為謝遠峰亂扔的襪子,或是周東鳳炒的菜太過鹹了,在她記憶裡事件的來源往往不值一提,她的生活就在零碎的喧鬧中繼續,不管是女人的哭喊還是男人絕情摔門而走,母親、弟弟和她往往是被拋棄的,那時候她還不懂,為何是少數拋棄多數,若是母親有一天帶走了她和弟弟,這算不算拋棄了父親呢。現在她明白了,母親永遠都是被拋棄的那個,因為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只能被拋棄,這是一種權利的分佈,而那時候的她,是最容易被拋棄的一個。

陸徵讓她上車,她從包裡拿出從“老師”那裡得到的小荷包,憑著夜色扔在了副駕駛下。陸徵似乎發出了一聲輕笑,當她抬頭時,卻發現他正認真地駕駛著。白日裡光禿禿的樹枝現在竟連成了一種鬼魅的形狀,讓人想到哈利波特里的某個怪獸,他們因寒冷而聚集,嚇退這個時間還在路上行走的人們,車窗外的風呼呼的,車燈前面是一片寒冷的白光和水泥路。高架橋在城市半空中旋轉再旋轉,路過一幢幢燈光明滅的住宅高樓,四四方方的冷灰色寫字樓,燈火輝煌的商業區,整座城就在這的氛圍中延伸、展開,謝億歡感覺到油門被緩緩踩下,整個空間好像變成了一個遊離在這座城市之外的幽靈,不知自已的歸途在何方。而陸徵篤定得很,他再次加速,似乎有什麼必做不可的事。

他將她安放在序語莊,也就是她曾經住過一晚的別墅裡。李唯一成了這屋子裡唯一的女傭,陸徵說:“她與你似乎很合得來。”

“是的。”謝億歡笑道,“因為我曾在腦海裡與她競爭過同一個職位。”

陸徵哈哈大笑,脫下外衣遞給女傭,謝億歡接過來,示意李唯一下去。她說:“好,現在假裝我是你太太。”

陸徵忍俊不禁:“你知道我和某人結婚了,對吧?”

“我知道,但我現在正在假裝你的妻子,你將她想象成一個角色,不是我,也不是她。”謝億歡說。

陸徵這才猶豫著將衣服放在謝億歡手上,“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你說出來的話。”

謝億歡轉身將這件灰色的呢子外衣掛在樹枝形狀的竿子上,然後說:“好了,你該去洗澡了,你太太喜歡你用那瓶透明的藍色男士沐浴露,這樣會讓她聞起來更興奮。”

“她呢,不一起洗?”

“你們的確有幾天沒見了,你確實很想她,但你得讓她整理得令自已滿意後再來見你。”

“當然可以。”

當謝億歡從浴室出來時,陸徵已經躺在床上了,他僅穿著輕薄棉料的平角內褲。

“看起來你很疲憊的樣子。”

“因為要見你所以坐了很長時間的車,但還不至於沒法完成今天最後一件事。”陸徵說。

“你應該說,‘我太太’。”

“哦對,謝謝提醒。”陸徵笑道,“我現在要脫掉我太太的絲綢浴袍了,這一刻我等了很久。”

謝億歡的黑色絲綢浴袍很容易滑落下來,“你太太穿著成套的內衣,也許不是黑色,你可以將它想象成任何你喜歡的樣式。”

“不重要。”他一把掰開,她的胸脯像小鳥一樣伸出頭來,他開始吻她,“重要的是她的感覺。”

“她感覺很好。”謝億歡閉上眼睛,她的下唇還在他的嘴裡。她啊了一聲然後望向天花板,而陸徵已經俯身而下了。她穿過他的右肩看過去,天花板似乎在動,恍惚間展現了一種天空的廣袤,燈光很暗,她能看見目之所及的一切,但並不清晰,朦朧的是美的,她相信自已也是,房間的溫度很適合安靜的待著,而此刻她知道自已的手臂已經開始滲出汗液,涼涼的,彷彿她孤身處於在室外,處於完全不能動彈的境地。空曠的山上,泥土地裡,天空剛剛下了雨,此刻沒有一片遮擋,空氣稀薄因為缺氧,她面色潮紅,卻渾身顫慄。

謝億歡扶著他的肩,像抓著一大塊溼漉漉的鵝卵石。目之所及繁星點點,而她卻品嚐了時間的虛無,孤獨席捲了整個視野,一股莫名的悲傷湧入,徹底充滿了她的胸口,有一種格外痛徹的存在感,卻絲毫無法緩解生命的空洞,她與世界撕裂了,來來回回,反覆顫抖著又顛覆著,她的身體和心靈某種程度上也在撕裂,或者說,這是一種遲來的感受,她其實早已被分離。

“你還沒說,你愛你的太太。”她說。

他顫抖著上來,趴在她的肩上,說:“我愛你。”

那一刻給了謝億歡一種假象。她關掉房間裡散射出來的暗黃的燈。這裡下一子靜謐起來,不像她以往住過的任何房子,連睡覺時分都要與城市相處,她什麼也看不見,存在的只有她慢慢安靜下來的思想。

她以為自已是在他說“我愛你”的時候高潮的。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她覺得他根本沒有睡著,然後偷偷溜了出去,因為她隱隱聽到他又在重複“對不起”,彷彿他又犯下什麼巨大的錯誤。清晨稍稍抹去灰暗,她便從床上驚醒,然後飛奔下樓,看他的鞋子還在不在。

正在準備麵糰的廚房阿姨出來提醒她晨起容易著涼,還問她要不要把李唯一喊醒。

李唯一聞聲出來給她披上輕柔地羊絨毯子。

“陸先生呢?”謝億歡問。

李唯一突然想起第一任管家跟她透露過這家主人的往事,“和正常家庭不同,但這話不能從你嘴裡說出來。”李唯一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不知道這對自已的工作有何影響。

“陸先生沒和您在一起嗎。”李唯一打了個哈欠,問:“您要一杯牛奶嗎?”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說過這話吧?有一瞬間,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幻,只有這一句話是真實,她知道一切都還沒太糟糕,而現在世界顛倒過來了,李唯一、這棟別墅、矇矇亮的朝陽、黑色成套內衣,華麗的樓梯扶手,昨夜的虛無...都是真的,唯有那句話是假的。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知道她完了。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想,之前她都在欺騙自已,還是現在才開始...

她愛上他了。

她的愛突然高尚了起來,她將自已區別於他曾經的未來的所有女人,是那種摒棄了一切外在條件的愛。這愛將她從喧鬧且絕望的日常生活中解救出來,他是所有問題的解決辦法,他是她自我犧牲的先決條件,,她突然覺得自已開啟了嶄新的人生,那遙遙無期的死亡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在她短暫的人生中總算有了一段真愛。

如果問她曾經是否愛上過誰,她隱隱記得幾年前看過的書裡有這麼一個人——他知道她愚蠢、輕佻、頭腦空虛,他知道她勢利、庸俗,知道她的企圖,知道她是個二流貨色,但是他愛她。看這本書的時候,她才初二,她周圍有一堆男生,願意為她打架、為她花錢、為她逃課,他們還以為她是什麼完美的女神呢。只有她自已知道,她不過是個二流貨色。她偶爾在油畫課上順走隔壁座女生的昂貴的材料,她並不討厭彩雲阿姨,她弟弟和媽媽都是她作弄的物件,她目的不純。她不記得那本書的作者,細節,甚至不記得女主如何蛻變的,那些一點都不重要,她只記住了“二流貨色”。有誰會在看清她真面目的時候依然愛她嗎?所有那個年紀的女孩嚮往的完美愛情她都不向往,她知道自已是什麼貨色,她想要公平一點——她也願意愛上一個“二流貨色”,他可以是吸血鬼,必須靠紅色的液體存活,他可以是流浪漢,因為不可告人的原因出現在城市的角落。她曾想象過所有脆弱的場景,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怎麼了?”陸徵從樓梯上望下來,他的頭髮末端懸掛著水珠。

“謝小姐正在找您。”李唯一說。

“來吧,上來。”陸徵示意她。

謝億歡飛奔上樓,頭埋在他的胸脯,他笑道:“我在浴室裡泡澡。”

“連燈都不開。”

“你沒發現浴室的窗戶的方位是太陽昇起的方位嗎?我常常躺在浴缸裡等日出。看你睡的熟,沒叫你。”

“我睜眼的一瞬間,都恍惚了。”謝億歡手扶著額頭,“太不真實了。”

“我明白,是我的錯。”

“哎,你不明白。”

“億歡,有些事太認真了會傷害自已,不認真又會傷害別人。人生就是這樣,不停的尋找平衡,你得自已想辦法。”

“你會怎樣選。”

“我當然選擇最殘酷的那一種。如果我做出了決定,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樣,但是我們都不能說出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躺在浴缸裡,在想怎麼處理我這個二流貨色。”

“二流貨色?”陸徵哈哈大笑,“我在想,我的小凱蒂,也許你想要換一種生活方式。”

謝億歡躺在陸徵胸前,聽見他的心臟規律地跳動,混雜著從胸口傳來的渾厚的聲音,“什麼?”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上班的日子啊。”

謝億歡驚呼著坐了起來,“我徹底忘了!”

“我已替你辭職。”

“什麼!我上個月的工資還遲遲未發。”

“我也替你放棄了。”

“你怎麼能。”謝億歡悲憤地嚎叫,上個月是阿特斯普桑的古典主義展,是她參與最多的一次展覽,將那幅《阿卡迪亞的牧人》的打光直指畫里人陰影的邊緣這個點還是她想出來的呢,她本該得到這份工資。

“況且、況且...”謝億歡想要說的話在迸發出來時紛紛堵在了她的嗓子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陸徵說,“你還年輕,你有很多選擇,這份工作是一個圍牆,攔住了你所有的創造性,你熱愛油畫,不是嗎?”

謝億歡無法否認,她的初心在何處,淡築美術館這份工作起初很折磨她,她不擅長且常常受到若有似無的輕視,她從不敢放棄的原因僅僅是那份本來已經很低的房租和在這座城市苟延殘喘的底氣——她不必手心朝上地過活。

她好像陷入了一種悖論,歷史上的女人們用她們的一生向她證明的東西與她的愛情之間的悖論,她唾手可得的生活條件與她自尊心之間的悖論,她荒蕪的上半生與即將精彩的下半生之間的悖論,她美好的外在與她醜陋的內心的悖論。

最重要的是,與陸徵之間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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