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元靜容便告訴她,奚驕家經營的東月花坊裡,有個叫飛鳴的廝役十分可惡,指使東城乞兒散佈種種挖苦她的壞話,挖苦她家是蔭庇戶,更嘲諷她刻苦學詩的目的是給豪門權貴為妾。

當時尉窈除了憤怒,還另有考慮。如今世道,權貴勢力可逾越律法行事,相反的,平民百姓的尊嚴和性命,輕賤如草芥。所以此流言的可怕,在於提醒了一些心術不正的權貴,可以用強勢壓迫她家,擄她入深宅為妾。

所以只堵住幾個無賴、堵住飛鳴的臭嘴沒有用,想從此杜絕類似流言,得從根兒上斬斷!

必須用更高的權勢威力,嚇住那些存了想擄她為妾念頭的豪強!於是聽完元靜容的講述後,尉窈就去找恩師孔夫子了,她表明自己刻苦求學的理想,是想獲得官長舉薦進宮講詩,做一名專心宣揚禮教文治的女史。

尉窈訴說理想時,不以出身之無奈博取夫子的同情,而是句句鏗鏘,字字振奮,把孔文中聽得心潮騰湧!因為他平生最佩服之人,就是有同樣理想、同樣於困境中堅毅求學的高令公高允。

孔文中當即帶著尉窈去找崔館長,控訴弟子被人誣衊。

這不僅是尉窈之恥,也是他孔文中之恥!

還是崔學館之恥,更是天下向學女郎的恥辱!!

就這樣,崔暹馬不停蹄去州府報官,只有崔族與州府聯合起來壓制種種敗壞女學子的流言,才能向整座城宣揚……女郎求學,跟兒郎求學一樣,朝廷都鼓勵並保護!

下午,尉茂返回牧場的時候,尉窈、崔致、孔毨三人各據一地,正在講詩。

尉窈講的是《秦風》篇的《蒹葭》。

這首詩不管是學子,還是在場的百姓,都會通篇背誦。可是按詩序之旨“刺襄公、未能用周禮”的角度來解析通篇詩章,許多百姓都是第一次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此詩以“興”的手法開篇。

蒼蒼然彊盛卻無韌勁的蒹葭,寓意未習周之禮法的秦國民眾,當時秦國看似興盛,卻因為不知禮教,而不知順德,繼而令民眾雖聚,卻做不到服從當時的秦襄公。

白露為霜,則寓意“歲事”朝周,得周禮,然後教以民眾,才會令秦民似覆蓋了霜的蒹葭,不再只有興盛,還變得堅韌、知禮、知德,服從秦襄公的政令。

尉窈解詩之言侃侃:“我們讀古詩,要以成詩的時間背景去解讀,這樣才不會陷入字面意思,才不會將《蒹葭》狹隘得理解為一首情詩。下一句所謂伊人……”

與此同時,州府地牢裡慘嚎連連,飛鳴和那些乞兒被一起上刑,扳咬、咒罵、哭喊夾雜著竄出刑屋,奚驕坐在外面平靜聆聽,不生一絲憐憫。

直到刑屋裡只有棍杖的悶打聲,沒有人叫喚了,仍持續了半刻杖打。

獄吏把幾具屍體拖出來,拖行向通道暗處,苟主簿、奚驕這才起身,二人走回地面,斜陽照耀下,奚驕盡力感受晴朗的餘韻,然後向主簿感激並道別。出了府衙後,他趕往白登山南,阿母的墓葬地。

“阿母,奴子死了,被活活打死的,我遵你之囑了,不是我殺的他,他遭受的全是他咎由自取!阿母,你開心嗎?”奚驕從阿母受屈離世後,從不在人前掉眼淚,現在四周無人,只有秋林落葉,於是盡情悲傷,泫然淚下。

“兩個不相愛的人,為什麼要成婚?阿母,你說阿父改了,不,他沒改,他非但沒改,他還恨你!一個屋簷下,他怎可能不知道你的急性子、不瞭解你的傲氣?他把那對母子交給你發落,就是故意給你添堵!”

他哭泣著搖頭:“阿母,我不會和你一樣的,我受不了這種委屈!阿父去洛陽時,我留飛鳴在身邊那天就決定了,我必讓此奴子死!我寵著他,讓其餘僕役敬著他,終於把他養成不知天高地厚、連權貴都敢得罪的蠢貨!”

“做蠢事,就得遭報應。”

天色黑下來,前方樹木密集更暗的地方,出現兩隻鹿影,它們警覺停下,應該是遙望奚驕。

奚驕慢慢起身,可還是嚇著了這兩隻鹿,二鹿邊蹦躂、邊回頭跑遠。一個紅色“雙鹿結”搖晃的畫影在奚驕腦海裡閃逝,令他深深疑惑,立即去追逐這兩隻鹿。

晚上的牧場已然架起一處處篝火盆,有的人圍在一起高唱歌謠。

“隴頭流水,流離西下,念我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有的人則齊唱古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歌唱聲鋪滿清新草原,縈繞夜空纏綿秋風,會跳舞的學子們翩翩起舞,夫子們也參與其中,為歌舞擊鼓,或擊磬吹笙。

崔暹邀孔文中去河邊散步,前者告知道:“傳謠言的人都按重罪懲處了,州官將把這些人的罪行佈告恆州境,孔兄的怒氣可以平歇了吧?”

孔文中揖禮感謝。

崔暹回禮,二人爽快歡笑,崔暹再保證道:“孔兄放心,尉窈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時機成熟時,若元刺史不舉薦,我必寄書信給族弟崔休,讓他舉薦尉窈。”

孔文中剛要再謝,崔暹制止,笑著道:“我也有事求孔兄,還是之前提過的,孔兄再認真考慮一次吧。洛陽官學遲遲不建,朝廷整天說崇儒尊道,勿使四術寢廢,可是講經教學總得有個規整學館,更得有德學兼備、又不圖學官虛名的儒師坐鎮才行啊。”

崔暹見對方沉默,半打趣道:“古有孔聖帶三千弟子周遊列國,孔兄也可帶訓義學舍弟子游歷司州,講誦詩經。師名盛,弟子之名才盛,反過來也一樣。到時你們師徒相互成全,佳話流傳後世,咱們都不枉來人間一遭啊。”

孔夫子點頭:“好,我考慮。”

河道的一處窄彎,尉窈、尉茂、武繼和步延楨四人在一起,說著尉蓁離開平城去洛陽的事。

步延楨明顯瘦了,但是沒有頹廢,反而因這次的被迫分離,看通透了一些事情,從而成長。

尉蓁不在跟前,武繼就沒那麼討厭步延楨了,還主動問對方:“要是蓁同門覺得洛陽好,留在洛陽不回來了,你會去找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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