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入城
半月來，平陽以強勁的生命力逐漸復甦，當日城破的慘狀慢慢被百姓復建家園的希望湮滅，又逢潘府盛宴，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一輛來自平昌縣的馬車正經守城士兵查問。
侍從拓影將典史印信文書呈上，徐吉端坐車內，城守兵掀開馬車帷簾，仔細檢視了車內是否夾帶，隨後喚來另一支著暗色朱衣計程車兵。
兩批士兵，不屬同一治下。
徐吉身子微傾，眸中劃過一絲疑惑，依他推想，城中本該由胤軍全權負責防守。
領頭的朱衣士兵合上文書，與查探的玄衣士兵交談後，便近前作禮，言語客氣道：“某已收到公主令信，請徐典史入城，今日城中舉宴，西街有人鬧事難以抽身，不得已此時才迎典史，還望典史恕罪。”
“多謝。”
朱衣士兵巡過徐吉所帶的十五人隨侍，目光停在一名著勁裝的青年男子身上，那男子神色自若，作護衛裝扮，無端讓他覺得有些熟悉，細想又不知何處見過，便問道：“你祖籍可在平昌?”
男子拱手回道：“小人祖籍在含光郡，因兵亂輾轉流落平昌，此番入城是為報答徐典史相救恩情。”
含光郡是臨近王城息京，各州郡府縣確有兵亂流匪，徐吉此行遇著了兩回，近來平陽放鬆了對出入城的限制，可仍需防備細作混入。
這男子操著一方京城口音，陳薦跟在蘇越手下，十年前也是王室暗衛出身，現今的朱雀衛由公主一手組建，人員雖少，卻都分佈在緊要位置。
公主既將城門的任務交給他，便是與胤軍分擔了防守，他見此人舉止利落，武藝不低，不免多問了幾句。
如今徐吉手握平昌大權，偽造一封通關文牒自不在話下。
成鈞跟隨車隊進入平陽，馬車馳過喧鬧的長街，目光轉向修繕不久的平陽縣衙，那封廣仙郡的密信藏在他懷中，似乎格外發燙。
他沒有告訴徐吉他的來歷，只以姜國含光軍的身份躲入縣衙，避開了公孫劭沿路追殺。
歷代國主皆會有一支王室暗衛，用以處理機密要事，他們是帝王爪牙，猶如一柄暗藏殺機的利劍懸扼朝臣頸間。
自從公孫劭裡應外合攻入息京城，他的恩師為護君王而死，宮中妃妾貴婦淪落為玩物，王孫公子折翼彎刀之下，公孫劭與世家聯手，一夕之間拔除了視作威脅的暗衛閣，君王遺令，將衣帶詔送至平陽長公主府。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君王集權世家的政令終究成了一道催命符，或許他們已經忘記了數十年前的漢昭王朝，自己亦為世家出身。
平陽長公主亡逝，姜國命運的火種落在一個柔弱的公主和年幼啞言的小公子肩上。
成鈞拼死逃出戰火紛飛的息京城，可當他站在這方戰後勢力混雜的城池上，如蘇越一般，第一次生了退卻之意，心中閃過無數可能。
若公主真如傳言委身胤國，王室最後一絲火種滅絕，那他的堅持又有何用。
日落，宴畢歸府。
公孫瑤從容步下馬車，夕陽餘暉落在她髮間，她面容溫婉靈秀，沒有貴女驕矜，正與幾戶百姓家的孩童言笑。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送上自己珍視的寶貝，有吃食，有玩具。
他們很感念公主的恩情，阿爹阿孃可以做工養活家裡，安幼院的興辦讓他們不再是野孩子，先生教得好，幾乎都能認識些簡單的字。
“拜見公主。”
待人群散了些，徐吉上前俯身道。
公孫瑤頷首，“徐典史。”
那廂李牧的馬車也到了，殷離舟散宴後去了軍營，是以並未同回。
之前她跟李牧說過，平昌縣令逃去了樊縣，典史徐吉便擔起縣令之責，主持修建平昌，此番是為述職請印而來。
息京由公孫劭把控，底下遭了兵亂的州郡，有官吏缺職的，需請公孫劭之命填補空職，亦藉此插入了親信。
平昌就在鄰縣，公孫瑤公孫奕活著的訊息放出去，徐吉依所頒政令請命，不過這都是明面上的事，就算他不來，公孫瑤也顧不上說何。
心知自己工具人人設，或許這位年輕典史是欲借她之手，在胤軍面前刷個好感，想必是所謀甚大。
她想得不錯，徐吉本就欲攀附胤軍，但因城門所見，便存了試探心思，畢竟他名正言順的上司是公孫瑤。
公孫瑤坐在上首聽罷他的述報，便覺這人頗有才幹膽識，只是性子冷淡。
述畢，徐吉屏退隨侍。
公孫瑤眸光一轉，亦揮退婢女護衛。
徐吉行至中央站定，一襲竹青色長袍襯得他長身玉立，眉眼清俊，抬袖時，依稀可見右臂裹著黑色皮革，不比左手有力，聲音謙和溫潤，“吉曾救得一人名喚成鈞，不知公主可曾聽過?”
公孫瑤默然不語，粉白的指尖輕叩璧案，泛著寒意的目光凝視著堂中脊背微彎的年輕人。
此人她雖不知，但徐吉屏退眾人提出，定與她，或者與王室有關，那麼對她來說，將是一柄雙刃劍。
“你在何處救得他。”
“廣仙郡樊縣交界。”
公孫瑤不說是否認識此人，似笑非笑地點著璧案，輕聲問：“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徐吉輕扯唇角，他低垂著頭，衣袖下的右臂微動，公孫瑤坐在高位上，年輕人面容平和地抬起頭，眼中的狠厲被薄涼消融，偏他輕語：“臣想留在公主身邊。”
公孫瑤屈指，淡笑著喚他的字，“重羽會做什麼?”
想拿她當墊腳石，也得掂量掂量自身。
女郎尚不及他年歲，卻已顯威勢，徐吉入城後便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公孫瑤的手可以伸進城守縣兵，亦能於民間積攢聲望，若無心機城府百般謀劃，一介弱質孤女如何能斡旋各方勢力之間，與世家並重。
武陽君不是他此時能接觸的人物，所以他要留在平陽，公孫瑤既生奪權之心，便有他用武之地。
徐吉自袖中取出一張布帛呈上，單刀直入，“樊縣城防圖，是臣獻給公主的第二件禮物。”
公孫瑤挑眉，看來那人果然與她關係匪淺，且身份隱秘，足以讓徐吉成為她的不可背叛的盟友。
她對解謎一向很有耐心，徐吉既然沒有帶他過來，便表明那人或許心有躊躇。
公孫瑤不曾追問第一件禮物，伸手展開卷起的布帛，記憶裡，她在公主府看過平陽的城守圖，就是軍事分佈駐守圖。
扶輪軍能迅速攻破平陽，便得益於城守圖。
樊縣的與圖，在這個節骨眼上，重值千金，若徐吉交給殷離舟，可比從她這個公主身上得到的好處多。
“徐吉有一計，可不費一兵一卒攻下廣仙三縣，劍指崤谷關。”
夜風竄入半合的軒窗，似欲吹滅公孫瑤案前細弱燭火，徐吉伸出骨節分明的左掌，擋住了風吹欲滅的晦暗燭火。
公孫瑤抬眸，二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墨玉般的眸中藏著視萬物為芻狗的冷漠與戲謔，又似帶著隱晦蠱惑，幽冷吐出四字，“水淹廣仙。”
此時正值汛期，潮水經坤江而行，若摧毀堤壩，即可倒灌廣仙三縣，平陽平昌兩縣因地勢之故，不會損傷分毫。
火勢順風起，突地爆出星亮燈花。
公孫瑤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眼神漸起寒冰，已生怒意，語氣卻格外的平靜，“我要的，並非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