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女將軍(14)
像是有感應似的,在她鬆手前,他才抬起了頭。
應該是想看看她親手殺了他會是什麼樣子吧。
明明隔得很遠,她該看不清才是。
但那雙眼睛卻穿過了遙遠的距離,浮現在她面前。
悲憫。
沒有仇恨,沒有恐懼。
她卻好像被灼燒到,手也終究是顫了一瞬。
第一箭偏差半分,沒入左心偏中間的位置,人也倒了下去。
第二、三箭少了第一箭的猶豫,多了狠辣與顛狂。
通通貫穿站於他身旁並一直在威脅她的兩個人。
像是要洩憤似的,穿心而過,必死無疑。
三箭射去,頹敗垂落兩側。
手上因長時間用力的緣故,被刃弦劃破指尖,殷紅的血液順著箭弩一滴滴落下。
掉落在黃土上,激起一小圈塵土的瞬間又被吸乾。
徒留下暗色痕跡,斑駁如疤痼。
“殺——”
一聲令下,身後數萬將士奮勇衝向閶樓門。
勢如破竹,萬夫莫開。
後來很多年後,這場毫無懸念的壓倒性戰役被譽為大商與烏耆關係的轉折。
大商巍峨的古國雄風再次傳遍四洲。
大商營帳。
“將軍,我們把俘獲回來的烏耆士兵上下通通審了一遍,都說……”
老常看著靜默而立的時越,很懊惱自已帶來的訊息。
將軍已經三日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用飯也是草草結束。到現在也沒有流露出悲傷之意,不就是僥倖想著,找不到屍體或許是人沒死呢。
但他也瞞不得。
“都,都說元公子的屍體被扔到狼窩裡了。”
聞言,時越背在身後的手團團握住,縮緊。
指節充血發紅又發白,卻始終沒有鬆開的跡象。
死無全屍。
“去找了嗎?哪個狼窩,營地裡的還是山野……”
老常搖頭。
戰場上的混亂,是超乎一般地難以想象。
殺瘋了的時候,連同一戰壕的戰友都分辨不清了。
更有甚者,直到戰役結束才驚覺,自已少了條腿少了只胳膊。
更別說有的人,根本就接受不了殘殺同類的違倫感,再無法回到正常平凡安寧的生活,選擇自盡來向這個混沌的世間對抗。
戰場就如鬥獸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沒有人能注意到一具沒有任何用處和威脅的死屍。
元生就這樣消失在了塵世。
無影無蹤。
失去他的日子,對時越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每日睜眼,洗漱、用飯、操練、看書、睡覺……她都一一做著,正常的不像話。旁人開始時還會時不時地投去同情、不忍的表情。
時間久了,卻慢慢接受了現實。
將軍對那人應該也沒多深的感情,人死如燈滅,過往再深的羈絆都會隨之而逝。
高廷是最早看清時越與元生之間的感情的。
他料定了那兩人之間註定會出現的抉擇,當然也不會如別人一般低估時越的一顆真心。
終有一日,他有事要與時越相商,進帳前想起她之前的不滿,就要先請示再進。
元生從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裡走了,他卻反而學會了男女有別。
抬手欲敲,卻好像隱隱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啜泣聲。
不似一般女子的婉轉哭音,更近似於嗚嗚咽咽。
好像是蒙在什麼布料裡,偷偷的,向外釋放著委屈。
門關的不緊,還留著一條縫隙,一推就能開。
周圍的守衛應該也是被她調開了。
猶豫了半晌,那個推在門上的手怎麼也使不出勁兒。
他很害怕面對這樣的時越。
她難過,他心疼。
她為別的男人哭,他也沒了初時的嫉妒。
甚至在這樣的聲音中,他倒希望那個脆弱的男人沒有死。
寧肯看見她對別人笑得熱烈,也不要看她獨自哭泣得可憐。
還是不能忍住。
他推開了那堵門,入眼是她跪在地上,埋入一片紅綢中的弱小背影。
時越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自已的營帳。
但是今日,翻找衣物的時候,卻在衣箱裡發現了一套疊得十分規整的喜服。
拿了出來,才發現上面還有一件她情急之下不知隨意扔到哪裡的蓋頭。
仔細看,蓋頭上的刺繡好像變了。
對著喜服衣領處的刺繡花樣看,明顯出自一人。
應該是她上戰場後,他拿出來縫製的。
他那時就說過,若時間來得及,還願將她的蓋頭一併繡上他親手的愛意。
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撫上去,針腳細密,看得出來,他繡得很認真。
一針一線,皆是他未說出口的喜歡。
心口遲鈍了許久的洶湧悲愴終於決了堤,豁然傾瀉。
終是叫這位馳騁疆場的少年將軍彎了脊背,膝頭重重砸在地上。
元生,我有悔啊。
元生,元生,元生……
她一聲聲地喚著,無人再應她一聲溫柔的“將軍”。
直到肩上落下一個寬厚的大掌。
輕輕拍著,好像遙遠的故人歸來。
淚眼婆娑地抬頭後轉,滿眼的期待卻落了空。
對上一雙堅毅執拗的深眸。
不是熟悉的那雙溫柔眼。
故人終是不歸。
高廷沒有錯過她眼裡瞬間的變換。
眼神黯了黯。
只當做沒看見,依然不停地輕拍她的後肩。
掌下所觸,一介肉身。
不寬闊,不堅硬,不挺拔,塌陷得不可思議。
拋開盔甲帶來的威嚴和與生俱來的智勇雙全。
她,只是一個凡人。
還是一個不及他們高大的女人。
“時越,殺死他的人不只有你,”緩緩開口,落下驚世駭俗卻是事實的話。
“在場的人,每個人的手上都沾著他的心頭血。”
“烏耆人有,我有,我們身後的將士們也有,就連皇上、宰相、甚至是不明所以的百姓們都有……”
他不會勸慰她,不要難過,替她逃避真相,將這些東西歸咎於國家大義所為。
他要說,是她殺的,可也是他們殺的。
每個因為這場戰役而活著受益的人,都是這場公開謀殺的參與者。
為了活下去,為了既有的道義,為了報仇雪恨,為了任何事都好,這些都是原因。
都是他必死的原因。
“可他們都好好地生活著,毫無愧疚。”
“你也只不過恰好與他有過一段感情,憑什麼要承擔這麼重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