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感應似的,在她鬆手前,他才抬起了頭。

應該是想看看她親手殺了他會是什麼樣子吧。

明明隔得很遠,她該看不清才是。

但那雙眼睛卻穿過了遙遠的距離,浮現在她面前。

悲憫。

沒有仇恨,沒有恐懼。

她卻好像被灼燒到,手也終究是顫了一瞬。

第一箭偏差半分,沒入左心偏中間的位置,人也倒了下去。

第二、三箭少了第一箭的猶豫,多了狠辣與顛狂。

通通貫穿站於他身旁並一直在威脅她的兩個人。

像是要洩憤似的,穿心而過,必死無疑。

三箭射去,頹敗垂落兩側。

手上因長時間用力的緣故,被刃弦劃破指尖,殷紅的血液順著箭弩一滴滴落下。

掉落在黃土上,激起一小圈塵土的瞬間又被吸乾。

徒留下暗色痕跡,斑駁如疤痼。

“殺——”

一聲令下,身後數萬將士奮勇衝向閶樓門。

勢如破竹,萬夫莫開。

後來很多年後,這場毫無懸念的壓倒性戰役被譽為大商與烏耆關係的轉折。

大商巍峨的古國雄風再次傳遍四洲。

大商營帳。

“將軍,我們把俘獲回來的烏耆士兵上下通通審了一遍,都說……”

老常看著靜默而立的時越,很懊惱自已帶來的訊息。

將軍已經三日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用飯也是草草結束。到現在也沒有流露出悲傷之意,不就是僥倖想著,找不到屍體或許是人沒死呢。

但他也瞞不得。

“都,都說元公子的屍體被扔到狼窩裡了。”

聞言,時越背在身後的手團團握住,縮緊。

指節充血發紅又發白,卻始終沒有鬆開的跡象。

死無全屍。

“去找了嗎?哪個狼窩,營地裡的還是山野……”

老常搖頭。

戰場上的混亂,是超乎一般地難以想象。

殺瘋了的時候,連同一戰壕的戰友都分辨不清了。

更有甚者,直到戰役結束才驚覺,自已少了條腿少了只胳膊。

更別說有的人,根本就接受不了殘殺同類的違倫感,再無法回到正常平凡安寧的生活,選擇自盡來向這個混沌的世間對抗。

戰場就如鬥獸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沒有人能注意到一具沒有任何用處和威脅的死屍。

元生就這樣消失在了塵世。

無影無蹤。

失去他的日子,對時越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

每日睜眼,洗漱、用飯、操練、看書、睡覺……她都一一做著,正常的不像話。旁人開始時還會時不時地投去同情、不忍的表情。

時間久了,卻慢慢接受了現實。

將軍對那人應該也沒多深的感情,人死如燈滅,過往再深的羈絆都會隨之而逝。

高廷是最早看清時越與元生之間的感情的。

他料定了那兩人之間註定會出現的抉擇,當然也不會如別人一般低估時越的一顆真心。

終有一日,他有事要與時越相商,進帳前想起她之前的不滿,就要先請示再進。

元生從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裡走了,他卻反而學會了男女有別。

抬手欲敲,卻好像隱隱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啜泣聲。

不似一般女子的婉轉哭音,更近似於嗚嗚咽咽。

好像是蒙在什麼布料裡,偷偷的,向外釋放著委屈。

門關的不緊,還留著一條縫隙,一推就能開。

周圍的守衛應該也是被她調開了。

猶豫了半晌,那個推在門上的手怎麼也使不出勁兒。

他很害怕面對這樣的時越。

她難過,他心疼。

她為別的男人哭,他也沒了初時的嫉妒。

甚至在這樣的聲音中,他倒希望那個脆弱的男人沒有死。

寧肯看見她對別人笑得熱烈,也不要看她獨自哭泣得可憐。

還是不能忍住。

他推開了那堵門,入眼是她跪在地上,埋入一片紅綢中的弱小背影。

時越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自已的營帳。

但是今日,翻找衣物的時候,卻在衣箱裡發現了一套疊得十分規整的喜服。

拿了出來,才發現上面還有一件她情急之下不知隨意扔到哪裡的蓋頭。

仔細看,蓋頭上的刺繡好像變了。

對著喜服衣領處的刺繡花樣看,明顯出自一人。

應該是她上戰場後,他拿出來縫製的。

他那時就說過,若時間來得及,還願將她的蓋頭一併繡上他親手的愛意。

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撫上去,針腳細密,看得出來,他繡得很認真。

一針一線,皆是他未說出口的喜歡。

心口遲鈍了許久的洶湧悲愴終於決了堤,豁然傾瀉。

終是叫這位馳騁疆場的少年將軍彎了脊背,膝頭重重砸在地上。

元生,我有悔啊。

元生,元生,元生……

她一聲聲地喚著,無人再應她一聲溫柔的“將軍”。

直到肩上落下一個寬厚的大掌。

輕輕拍著,好像遙遠的故人歸來。

淚眼婆娑地抬頭後轉,滿眼的期待卻落了空。

對上一雙堅毅執拗的深眸。

不是熟悉的那雙溫柔眼。

故人終是不歸。

高廷沒有錯過她眼裡瞬間的變換。

眼神黯了黯。

只當做沒看見,依然不停地輕拍她的後肩。

掌下所觸,一介肉身。

不寬闊,不堅硬,不挺拔,塌陷得不可思議。

拋開盔甲帶來的威嚴和與生俱來的智勇雙全。

她,只是一個凡人。

還是一個不及他們高大的女人。

“時越,殺死他的人不只有你,”緩緩開口,落下驚世駭俗卻是事實的話。

“在場的人,每個人的手上都沾著他的心頭血。”

“烏耆人有,我有,我們身後的將士們也有,就連皇上、宰相、甚至是不明所以的百姓們都有……”

他不會勸慰她,不要難過,替她逃避真相,將這些東西歸咎於國家大義所為。

他要說,是她殺的,可也是他們殺的。

每個因為這場戰役而活著受益的人,都是這場公開謀殺的參與者。

為了活下去,為了既有的道義,為了報仇雪恨,為了任何事都好,這些都是原因。

都是他必死的原因。

“可他們都好好地生活著,毫無愧疚。”

“你也只不過恰好與他有過一段感情,憑什麼要承擔這麼重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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