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做夢了。
夢裡，他回到了六歲父母離婚那年。
灰朦朦的天空，白色的太陽，黑沉沉的草地。
顧長安眼裡的彩色都被吞噬，整個世界一片虛無。
他站在草地上，茫然地看著兩端漸行漸遠的父母，滿臉躊躇，不知道要跟誰。
兀的，他身後傳來一陣啜泣聲，回頭望去，一個小姑娘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手裡還拽著一個已經殘破不堪的兔子玩偶。
小姑娘生的嬌俏玲瓏粉雕玉琢，煞是可愛，一雙靈動的眼睛因為哭泣已經有些微腫，鼻尖和臉蛋也因為情緒波動而顯得紅彤彤的。
小姑娘頭頂雙丫髻，兩條粉色髮帶迎風飄然，一身白底黑紋立領長衫，搭配藏青色混著紅色花紋的馬面裙，腰間繫著一枚玉墜，一幅古時候貴族家未及笄的大小姐模樣。
小姑娘成了顧長安眼裡唯一的彩色。
他走到小姑娘身前，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
“很甜！你想吃嗎？”
小姑娘啜泣聲漸止，抬起婆娑的淚眼，眼中充滿好奇與渴望，還帶著點怯懦，但看到顧長安那溫潤如陽光般的笑容後，她似乎安下心來，點了點頭。
“想......”
“喏，給你。”
顧長安剝開糖衣，將棒棒糖遞給小姑娘。
小姑娘接過棒棒糖，盯著顧長安看了好一會，確認顧長安不是壞人後，才小心翼翼伸出粉嫩的舌頭，舔了舔棒棒糖。
“甜嗎？”顧長安笑道。
“甜！”小姑娘點點頭。
顧長安走到不遠處的小山包坐下，他揮揮手，示意小姑娘過來一起。
小姑娘遲疑了一會，還是走到顧長安身邊，抹了抹眼淚坐下來。
“一直哭，會把眼睛哭腫哦，會變醜的。”
“我才不醜！媽媽說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小女孩望著顧長安，眉目微皺，揮著小拳頭反駁道。
顧長安扭頭，看了一眼這像個公主般的小姑娘，不由點點頭：“確實如此。”
小姑娘愣住了，手中的兔子玩偶飄落也不知道，怔怔看向顧長安，精緻的小臉上泛起一陣可人的紅暈。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吃完棒棒糖趕緊回家找爸爸媽媽吧。”顧長安笑道。
小姑娘聞言，神色一黯：“我...爸爸媽媽不要我了...”
“為什麼不要你了？”顧長安有些奇怪道。
小姑娘指了指前方虛無，空中頓時呈現出一個畫面來。
“媽媽躲進了那個小盒子裡，不願意出來見我，爸爸說我是媽媽的孩子，不喜歡我，要把我送到姥姥家去，可是...可是這裡是我和媽媽的家啊......”小姑娘言至情深處，不自覺又哭了起來。
顧長安順著小姑娘手指的方向看去，認出那個小盒子，是骨灰盒，上面還有一張黑白照，原來，小姑娘的媽媽去世了。
他不怎麼會安慰人，就這樣默默坐在小姑娘身邊，等她情緒穩定下來。
小姑娘哭了很久，直至力竭，靠在顧長安肩上睡著了，她手裡卻還死死拽著那顆棒棒糖。
清風拂來，撩動了小姑娘的碎髮，細長睫毛下掛著的晶瑩，順著風，滑過她眼角的淚痣，嬌弱的模樣讓人憐惜。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似聞到一股熟悉的花香。
又過了很久，小女孩的身影消失了，顧長安望著那邊虛無，感受著肩膀處傳來的餘溫，悵然若失，他喃喃自語道：
“我是不是，遺忘了些什麼重要的事情？”
片刻後，世界重歸於黑暗。
“鈴......”
熟悉的鈴聲響起，顧長安迷糊睜眼，掙扎起身要去找鬧鐘。
可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吃痛起來，他感覺渾身骨頭都散架了一般，手腳也沒什麼力氣，掙扎無果後，他便重新躺了回去。
“瀟瀟...瀟瀟...關一下鬧鐘...”
他想叫陸雨瀟幫忙，可喊了半天，也沒有得到回應。
疑惑之際，房門開啟，陸雨瀟拎著兩份快餐進來了。
“你醒了？小安。”
她先將快餐放到床頭櫃上，然後關了鬧鐘，再熟練地幫顧長安穿起衣服來。
顧長安迷糊間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整？
“瀟瀟，怎麼這麼晚了？你起來也不叫我，嘶......別動，衣服我自已會穿。”
陸雨瀟並沒有回答顧長安的問題，而是笑道：“你現在還有力氣穿衣服嗎？”
顧長安有些疑惑道：“我這是怎麼了？感覺渾身沒力氣，暈暈的。”
陸雨瀟很自然道：“誰叫你昨晚洗完頭不吹頭髮，倒頭就睡，喊你你也不醒。”
顧長安撓了撓頭：“是...這樣麼？”
他的記憶，只到自已洗完澡，喝水上床，之後便沒了印象。
昨晚睡覺前，他脫衣服了嗎？應該......脫了吧？
“瀟瀟，這衣服是用空調吹乾的？”
“嗯。”
“我們兩四套衣服一起吹乾的？”
“對啊，怎麼了？”
“哦哦沒事，我說怎麼這衣服有點涼。”
四套衣服一起，怪不得瀟瀟訂的是雙床房，不然現在這個時間點坦誠相見，多少是有些尷尬的，
雖然他早就習慣了，可對於陸雨瀟來說，這還是有些羞恥吧？
顧長安甩甩頭，拋開腦中雜念，將疑惑壓在心底，起身，在床頭靠了十分鐘，終於恢復了些力氣，下床洗漱。
之後，陸雨瀟把快餐盒開啟，倆人坐在床沿，有一口沒一口吃著他們的午餐。
吃飯的時候，顧長安突然撇過頭去，盯著陸雨瀟看了好一會。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陸雨瀟感受到顧長安的視線，心下竊喜，表面卻淡定道。
“沒...沒什麼，就是感覺瀟瀟你真漂亮，尤其是...眼角那顆痣...”顧長安轉過頭，繼續吃飯。
“這樣啊......”陸雨瀟眯著眼睛，心情愉悅極了。
她不著痕跡掃了一眼顧長安的鎖骨，心下稍安，還好，還好他洗漱的時候，沒有發現那裡有她留下的痕跡。
這是懲罰，也是宣告。
懲罰顧長安的溫柔，不敢大力去推搡那兩個賤人。
宣告顧長安的歸屬，告誡其他獵人這是她的獵物。
吃完飯，兩人收拾好東西準備退房，顧長安習慣性地就要去背陸雨瀟的包，但卻被陸雨瀟拒絕。
“後面的行程我揹著就行。”
“挺重的，還是我來吧。”顧長安堅持。
“別，你都背了兩天了，換我來。”陸雨瀟雙手抱著包，不肯退步。
包裡面，那塊沾染深紅色床單的碎片靜靜躺在那。
顧長安無奈，只好隨了陸雨瀟。
下樓，路過一家小賣部時，顧長安停下腳步，略微猶豫後便走了進去，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把棒棒糖。
“瀟瀟，嚐嚐，很甜的。”
他扯下一根，將糖衣拆開收好，遞給陸雨瀟。
陸雨瀟看著這顆和記憶中相差無幾的糖果，有些愣神。
那年葬禮，小男孩也是拿著這麼一顆甜到發膩的糖，沒有一絲技巧，全靠感情，將她恐懼的心神從深淵裡拉回來。
“小安，你，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
“沒...沒什麼...”
原來，只是巧合嗎？他，似乎並沒有記起來呢。
得到答案後，陸雨瀟的臉上瞬間寫滿了失落。
但這種失落轉瞬即逝，迎著顧長安疑惑的臉，陸雨瀟張了張嘴：
“小安餵我，啊......”
顧長安看著眼前少女眼角明媚如絲的笑意，不自覺有些恍惚。
前世，自他家出事後，陸雨瀟對他的感情一直小心翼翼，不急不緩，進退有度。
與現在這種毫不遮掩大方直白大相徑庭。
是因為這趟旅途中自已沒有深陷悲痛絕望，所以陸雨瀟才沒有刻意改變對自已情感表露的方式？
看來，重生一世，他還是改變了某些東西，不是嗎？
顧長安最終還是沒能拒絕陸雨瀟，乖乖喂她吃了棒棒糖。
“接下來我們去哪？”顧長安習慣性問道。
接下來，他們會先去拙政園，在門口遇見賣套票的票販子，他們買了套票之後，跟著上了觀光大巴......
他都知道，但他並不會主動去改變什麼。
散心固然重要，但和誰一起散心更重要，重要的不是他們去了哪做了什麼，而是和誰一起去經歷這些東西。
“我們離拙政園近，先去那吧？”陸雨瀟看了看手機上的地圖，指了指拙政園。
“好。”顧長安點點頭。
那會還沒有共享單車，所以他們是打車到的。
果然，下車不久便遇見了上一世那個黃牛大叔。
有了上一世的記憶，顧長安甚至和大叔討價還價起來，最後成功砍掉5塊錢。
進了園區，陸雨瀟一臉好奇看向顧長安，欲言又止。
顧長安哪裡受的住這樣的目光，又不好開口解釋，只能硬著頭皮拉著陸雨瀟進拙政園。
園林景觀，花木為勝，拙政園向以“林木絕勝”著稱。
但因為是五一假期第二天，所以他們大多數看的還是人。
之後，他們又去了獅子林，一如既往的人山人海。
所幸他們二人都沒有喜歡拍照留念的習慣，所以對此並沒有太多意見，不過陸雨瀟偶爾會抱怨幾句，說早知道這麼多人，就不來姑蘇了。
而顧長安卻不接話，只是握著她的手更緊了。
不管她去哪，他都會陪他一起。
下午四點，他們坐著觀光大巴，前往下一個景點。
顧長安看著窗外運河，耳邊傳來的是嚮導對下一個景點的介紹。
說是去下一個景點，但顧長安知道，接下來他們會被拉去一個工業園區，旅遊嚮導也成了購物嚮導。
於是，他伏在昏昏欲睡的陸雨瀟耳邊輕聲說道：
“瀟瀟，待會下車我們就開溜吧。”
陸雨瀟因為昨夜征戰本來就沒休息好，又加上下午奔走許久，早就有些累了，她正靠在顧長安的肩頭小憩，意識有些模糊。
“啊？為什麼？”
金色光輝透過玻璃照耀在陸雨瀟半張臉上，隱匿在金輝下的是一張櫻嫩的紅唇，再往下，就是光滑緊緻的天鵝頸，少女脖頸間的青澀脈絡在陽光下漸隱，而兩鬢那細微的絨毛卻纖毫畢現。此時的陸雨瀟，純淨美麗聖潔，像一個熟睡的天使。
顧長安直接看痴了。
他幾乎是本能地低下頭，在陸雨瀟臉頰上輕輕一吻。
前世的旅途裡，還有一站道觀，但眼下陸雨瀟狀態明顯不適合繼續逛下去了，要不，還是帶她回賓館，讓她休息一會吧？
陸雨瀟被親吻的瞬間，身子驟然緊繃，在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後，才放鬆下來。
她雖滿心歡喜，想要回應顧長安的吻，但此時卻怎麼也提不起勁來，她實在是太累了。
顧長安將遮住陸雨瀟眼睛的劉海撥回耳後：“我們回賓館吧，我累了。”
“可是，可是我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陸雨瀟卻不願意就這樣結束今天的行動，但神智不清讓她沒辦法給出符合邏輯的說辭。
顧長安知道陸雨瀟的堅持，他們快要沒時間了，逃了兩天課，也該到極限了，不然學校和家裡會發瘋的，明天上午，在魔都站，他們剛下火車，就會被趕來的警察叔叔帶走，送回學校。
所以，今天是他們最後一天，今晚也是他們最後一晚。
雖然顧長安心底有些遺憾，但相較於陸雨瀟的身體健康，這些都無所謂，將來，會有很多機會去彌補這一次遺憾的。
顧長安輕輕拍了拍陸雨瀟的背：“沒關係，未來，我們會有很多很多時間和機會，把今天沒有走完的路走下去。”
“可是，我們會有未來嗎？”陸雨瀟將睡之際，輕易就問出了她清醒時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
“當然，未來會有的，我們還會一起上大學，一起畢業，一起經歷很多第一次。”顧長安回答的斬釘截鐵，很是堅定。
“小安，我有點冷，抱我。”陸雨瀟扭扭身子，與顧長安貼的更緊了些。
“好。”顧長安伸手摟住陸雨瀟。
“小安。”陸雨瀟依偎在顧長安懷裡喃喃道。
“我在，怎麼了？”
“對不起......”陸雨瀟已經沒了意識。
“什麼對不起？”
對不起我喜歡你，對不起你遇見了我，對不起，我想把你佔為已有，對不起，沒有參與到你過去的人生......
顧長安最終還是沒能從陸雨瀟那裡得到答案，因為說完對不起後，她直接睡著了。
“真是，有夠亂來的，唉。”
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顧長安都輕易答應了陸雨瀟的逃亡計劃，他總是不擅長拒絕。
明天回到學校，該怎麼和乾媽和老師解釋呢？
上一世，陸雨瀟把責任全攬到自已肩上，雖說他們在學校並沒有受到什麼嚴厲的處罰，但後來聽說，陸雨瀟因為這事，在家裡遭了罪。
所以這一次，就讓他分擔一下責任吧，總歸是為了他，陸雨瀟才安排的這次逃亡......
嘆了口氣，顧長安將陸雨瀟抱的更緊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大巴終於停了，他揹著陸雨瀟下了車。
避開向導和人群，揹著陸雨瀟從工業園後門出去了。
他就這樣揹著陸雨瀟，沿著大運河走了很久。
陸雨瀟勻稱的呼吸聲迴盪在顧長安耳邊，他鼻腔裡盡是少女獨特的清香，背部與手心傳來的柔軟觸感讓他腦中不自覺浮現少女那誘人的玉體，他趕緊扯了扯圍在少女腰間遮住裙底風光的外衣，讓自已冷靜下來。
她總是有不經意間讓他著魔的魅力。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在路邊攔到一輛計程車，回到了賓館。
回去的路上，司機師傅一直在誇顧長安眼神不錯，女朋友很漂亮。
這倒是讓顧長安有些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