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笛?!”凌等閒的聲音同驚詫一起拔升,臉頰上有溫熱的液體從刺痛感中緩緩流下。

破城矛仍停在他面門與脖頸之間,紋絲不動,體現著主人紮實的基本功,眼前的手臂並不粗壯,但他確信它們能讓這件武器名副其實,他剛剛已經感受過了它的凌厲。

這本該是一個和往常一樣的初晨,一樣晨霧未晞。

風笛感到不對勁。

隊長讓她提前來這裡作為接應,這次圍剿物件是一個臭名昭著的傭兵團,常年在維多利亞邊境流竄,個個都是走私、販毒、殺人滅口的慣犯,這次邊境軍隊抓到一點他們的行蹤,維多利亞公爵們相互博弈之餘還是派出了風暴突擊隊第二小隊前往圍剿,並命令當地軍隊配合行動。風笛被隊長安排到這裡負責截斷敵人後路,她幾次去聯絡這個區域的軍隊都只得到了口頭上的承諾,他們甚至沒有派個偵查小隊跟她過來,只是留下了對講機號說有事呼叫支援就可以了。

風笛沒有辦法,聽隊長說她那邊並不比她好多少,地方軍隊積極性不高。這也是本來可以交給地方駐軍截斷敵人後路的任務為什麼得交給風笛的原因。

讓風笛更加困惑的是自從她來到這裡偵查任務還沒開展幾次上面追加下來的雜七雜八的任務倒是接二連三。什麼糧食統計、人口複查、田地區域、感染者數量及體檢報告之類的,全塞給她了,風笛初始時並沒有多想,甚至還樂在其中,直到後來有一個可疑人物的出現。

這傢伙出現得很突兀,又沒有明顯的種族特徵,不是感染者,初步推測可能是阿戈爾人,又不會維多利亞語,也不識路,行蹤不定,常消失在小鎮的某條巷子中,並且好像沒有什麼求生技能,為生存掙扎著,她起初以為是流浪者,還試探性地送了碗麵,結果這傢伙是一點戒心也沒有來者不拒,本來到這裡結束也沒什麼,畢竟任務完成後她也會離開,到時候小屋送給他定居也沒問題,可是她意外發現他會說炎語,而去調查邊境近期出入記錄也沒有任何炎國方向的記錄,偷渡走私也沒有,風笛再神經大條也對此有所留意,但她並沒有往壞處想。

但疑點聚集在一起,就會有猜忌在某個時間點突然爆發,而風笛的腦回路則是在凌等閒向她求教時不情不願地思考起假如凌等閒是一個炎國或者他國的間諜所帶來的危險。

向嚴重的方向去考慮:一個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潛入維多利亞、匿蹤技巧極其高超、實力未知卻又偏偏在圍剿一個重要傭兵集團的時候出現在作為接應角色的風笛身邊的他國人,還是以人畜無害的形象。會帶來什麼?

風笛不知道,但她知道假如這些最糟糕可能不幸屬實,即便她不瞭解詭譎潛藏者的圖謀,但她也知道絕對不會有好事發生。

所以昨天黃昏暮色裡她用盡力氣下了賭注。

時間倒回昨夜。

興高采烈的凌某人回到了自己富有生活氣息的小窩,哼著家鄉小曲一矮身躺進側翻的長箱子,保持安詳的表情一動不動了幾秒鐘,一翻身從枕頭——廢品站收來的——下抽出來一本略顯厚實的本子——也是廢品站收來的——從中空的書脊裡抽出一支筆,小心地翻來書頁,對之前的內容略一察看,隨即翻到了空白頁提起筆開始今天的書寫。

記日記,這是他來到異世界後養成的新習慣,為他或艱苦或疲憊的生活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充實。

雖然這個行為出於他最開始想著假如自己餓死了還能留下一點曾來過這世間的痕跡,即便這痕跡不會留存多久的消極想法。

但隨著一天天過去,他的小日子越來越好——“好”的定義暫且按下不提——他記日記這個習慣的性質也漸漸地改變了,他發現用熟悉的文字記錄下新發生的事、逐漸變成他生命的當下這件事能讓他慢慢適應異世界的生活,能讓他對以後的日子繼續充滿信心,哪怕這只是……

可是,漸漸地,風笛的燦爛笑容就像飽含陽光和泥土氣息的風,即使是蒲公英的種子,也會嚮往。

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凌等閒日記裡有關風笛的文字數量直線上升。現在他不覺得有什麼,只是感覺有點難為情(以後還會更加難為情)。

藉由手電筒發出的半亮不亮的光,凌等閒用較快的速度儘量簡潔的形式寫了大概八百多字才匆匆收拾好東西拉過舊毯子蓋好睡覺。

平日裡夜間的野牙獸的吠叫聲今晚聽來格外悠長,月亮朦朧在群山裡。

在沒有一點徵兆的情況下,凌等閒剛出巷子口,比晨霧更先迎接他的是一抹鋒芒,於是就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

“你去了哪裡?”瓦伊凡臉上不見平日笑意,此時此刻少年才醒悟似的想起來她是一個軍人。

紫色的眸子裡微微泛起些波瀾,卻沒有改變態度,凌等閒不明所以,剛睡醒大腦一片空白:“什……麼?”

明明昨天還有說有笑要教自己破城矛,怎麼……別告訴他這也是教學的一環,開什麼玩笑!

“炎國?還是其他地方?你到底來自哪裡?凌等閒……我希望你能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出什麼事了嗎?”凌等閒剛有動作,風笛杏目一睜,矛身一回離開他脖子上方,反手一擊用矛身砸在他後背上。

有如狂風裹挾而來的樹幹砸在背上,皮開肉綻的錯覺肆虐開來,“呃啊!!”痛吼無法抑制,身體一下就被砸在了地上,嘴裡好像進了些塵土,乾澀的異感十分難受。凌等閒本能地想爬起來,剛撐起一半上身,後頸上的衣領就被風笛單手抓住以怪力提起,不待他站穩反手一拳砸在他胸前。

心臟好像漏跳了一拍,一時間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等凌等閒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和大地痛苦地扭在一起發出掙扎的嘶鳴。

瓦伊凡抽出插在一旁的武器,冷冽的鋒芒不帶泥霧,所向之處直指所問。

又一次被鋒芒指在項上,凌等閒從泥塵中從眼縫吃力地透出目光,想要傳達自己的想法。風笛默不作聲,破城矛矛尖不自覺地抬起了一分。

狼狽,太狼狽了。

“凌等閒……告訴我,你到底來自哪裡?來這裡又是為了什麼?我,我真的不想傷害……我也不想被朋友討厭——

“如果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我也不想……”風笛的語氣漸漸軟了下來,少年也終於看清了那抹清澈的紫色,是真正的歉疚。

那麼,好像別無選擇……不,應該說等價交換……用真心話換真心話吧。

少年仰面躺在微微激盪的泥塵上,壓抑住呻吟,斷斷續續地開口道:“我的確,的確不是來自炎國……但是我的家鄉和炎國、和炎國很像,可是……很遙遠……

“遙遠到,我可能、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是睡了一覺,醒了卻身處不知何方,沒有認識的人,沒有認識的地方,沒有住的地方,沒有吃的,沒有聽的明白的話……那個不問意願就將我扔在這裡的混蛋好像也沒有送我回去的辦法,可惡……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了你,不提吃飯,只是簡簡單單的說說話——

“就已經是非常非常地幸運了。”

“我只是想要回家,只是那路不會輕鬆,所以要學很多東西……所以才會找你,所以才會想學破城矛……我又有什麼辦法?!能依靠好像也只有……”

無力感裹挾在話語中,蟄伏的海浪,平日裡的無形無息並不代表從容不迫、無事發生,而是會因為一點點因子或累積或觸動而突然暴發。

“我知道這樣莫名其妙的話沒什麼說服力,可是、可是不這樣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啊!我想要回家啊!”明明知道很丟人,但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分哭腔。

驀地,巨大的武器被插在一旁,少年抬起眸子,“……對不起。”女孩低聲說道,“我相信你。”

“另外,我教你破城矛。”

裙襬飛舞,女孩伸出的指尖上跳動著朝光——不知何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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