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塵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時予已經到達人界。

起身,束髮,整理著裝。

衣袖清理到手腕,他垂眸看了又看,眼神寒冰消散,如春風過境,和煦暖人。

石階而下,隨著他的身影漸散,孤寂的神界,徹底陷入蕭瑟荒涼之中。

踏進曹家小巷,踩著橙色夕陽的光輝,時予又換上了一身的紅衣。

落日餘暉,照到她血紅的背影上,纖細的身影被投到地上,拉得細長。

她沒讓鍾離鄈和紅袖陪同,只懇請他倆在巷口,不要放無關的人進來。

紅色倩影步步遠去。

鍾離鄈盯著巷子裡那道身影,腦海裡不自覺浮現今早她廝殺的樣子。

似乎她作戰,都會換上這一身惹人注目的紅。

幾近鮮血的紅,哪怕沾染上血,也看不出任何破綻。

“傳信吧。”

紅袖聽著頭頂上方溫潤的聲音,抬眸不解望著他。

“她雖身懷仙骨,未登仙冊,終究還是妖身。仙家有令,凡妖魔於人界作亂,擅用法術害人者,天誅。

她此一去,輕則見血,重則死人,不論哪一種,總歸上面是要知道的。

魔尊倘若出面,可免她受苦,她如今的身體,可經不起任何折騰。”

他說這話間,抬手往天空中佈下一層結界,用以隔絕街上三三兩兩來往的人群。

“經不起折騰?”

聞言紅袖驚得瞪大雙眼:“什麼意思?”

覆手在背後,鍾離鄈的眼睛落到無人的小巷裡,看著光影寸寸消散。

“具體為何我也不知,只知她耗費一半精血救人,身子虧損,修為更是倒退至少百年。

後聽聞猴妖為禍貓女,剛剛甦醒的時予姑娘,跑去吸取一整片森林之氣。

林是妖族的森林,其中氣流如何,不用我說,你也當知道那些雜亂的氣。

她以此種方式,強行在短時間內提升自己的修為。

今兒一早,你也遇到她在打坐,那是我們剛從猴林出來。”

聽完之後的紅袖,沉默不語,捏訣寫信,抬手拋向天空,很快這封信就沒了蹤影。

“所以,她才會留下那道疤。”

不是疑問語氣,而是很沉穩的肯定句。

鍾離鄈並沒有回應,僅僅是看了她一眼。

紅袖撥出一口氣,難怪啊,她給她上藥的時候,分明看著那傷口也不深,怎的還結痂留了疤,原來是這麼個原因啊。

修為倒退百年!

時予才多大,她不過一個三百歲都不足的小姑娘,一下子沒了百年修為,難怪一個小小的傷口也無法自愈。

“她真傻。”

低著頭悶悶來了這麼一句,紅袖聲音滿是心疼。

為了替素未謀面的貓女討一個公道,她竟然不顧及自己重傷的身體,逼著提升自己修為。

一整片森林的氣,沒有時間去煉化,紅袖無法想象,此刻時予該有多難受。

真氣暴走固然痛苦,各種混雜在一起的氣流,在一具手上虧損的身體裡亂竄,這種痛苦,她想象不出來,也不敢相信,巷子裡頭的小姑娘,頂著一身的痛苦,也要為顏宇拿回那一魂一魄。

鍾離鄈不知道,到底什麼樣的恩怨,竟讓時予不顧自己身體,不顧禁令壓制,也要親自來上一趟。

可紅袖很清楚,她來這一趟,是為顏宇。

如今看來,顏宇的身體狀況,也十分不容樂觀。

“不,她這不是傻,而是赤忱。”

鍾離鄈輕聲反駁紅袖。

路見不平,時予敢於拔刀相助,她不傻,只是想要給弱小的、飽受壓迫折磨的貓女一個公道。

她是赤誠的,是嫉惡如仇的。

紅袖低頭,重重嘆了一口氣。

“是啊,她不傻,只是莽撞得很,不要命而已,怎麼會傻呢!”

雙手握成拳,哪怕此刻她十分想去幫時予一把,也必須得剋制得住。

她們相處的時日也有大半年,時予說一不二的性子,她可太清楚了。

說了不要他們幫忙,那就真的不需要。

“她啊,還倔強得可怕!”

曹家庭院,曹尹昉正在收晾曬好的草藥。

餘光裡看見一抹紅,一抬頭,見是面無表情的時予,他怔愣一瞬,然後放下手中活計,迎了上來。

“時予姑娘吧?裡面請。”

房簷下,曹母倚著柺棍,失明的雙目,“精準”望向他們站立的地方。

她正要起身,時予抬手打了個響指,霎時間,整個曹家小院就被定住,除了他們兩個。

“你,你這是作甚?”

曹尹昉小跑過去,扶著一動不動的曹母,滿臉怒氣地瞪著時予。

“放心,她不會有事,我來,你應當知道。”

上一次她被心魔挾持,失控揍了他,所說之事並沒有任何遮掩,曹尹昉自然聽了個大概。

“我,”

他從曹母身邊站起來,直直對上時予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意思。”

“沒了這一魂一魄,我會怎麼樣?”

“會死。”

聽到回答,曹尹昉抿了下嘴,又回頭看了眼花白了頭髮的母親。

“你魂魄不全,本該瘋傻一生,誰知陰差陽錯間得到這一魂一魄,就此彌補你殘缺的靈魂,使你得以康健過活二十載。

那一魂一魄,乃是支撐性命的生魂,如今在你身上,則另一個時日不多了。”

她沒有說假話,顏宇生命確是進入倒計時了。

否則她也不會這麼急匆匆過來,在她的計劃裡,是要找到一個萬全之策,既能讓曹尹昉活下去,又能拿回顏宇的一魂一魄。

可惜,來不及了。

況且,這事她不能讓顏宇來辦,不然,上輩子的事還得重來一遍。

“我,”

曹尹昉吸了一口氣,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不是他不願意,但凡他孤身隻影,時予想拿那便拿去,只是,他死後,他那年過半百還雙目失明的老母親,又該如何走接下來的路!

上一次得知這些驚異的真相後,他不是沒害怕過,每次出街賣藥,好幾次路過寺廟,他不是沒想過進去求個平安符。

他也想過去求修士幫助,可自己身體裡萬一真的有不屬於自己的靈魂呢?

若真有此事,那他就真的是害了那姑娘。

那姑娘他見過,初次見面,他就覺得熟悉。

她那樣天真,懵懂地跟著他回家,還會在他忙活的時候,陪母親聊天解悶。

那姑娘那樣美好,不該擔了他的命。

時予沉默不語,曹尹昉苦澀一笑,艱難開口:

“我死後,我的母親,可否拜託給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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