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終於裝了電話,它被滿目的紅包裹住,喜氣洋洋地躺在那裡,琉璃水晶一樣的按鈕是它的語言,它可以把遠在千里之外的人送到你的面前,聽筒靠著耳朵,問候的聲音傳來,讓人無端地歡喜。

“喂,在幹嘛?”第一句。

我終於可以不用再寫信了,路途太遠,書信太慢,滿腹情懷默於紙上隨著山路搖搖晃晃將心事鋪開在外婆的手心。外婆不識得幾個字,她會不會正坐在夕陽下讓人把信讀給她聽,彎著唇角帶著笑意,秘密的心裡話被另一個人讀出,多少有點羞恥。

多虧蘇意,經過多次輾轉打聽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和外婆聯絡的方式,小小的一串數字跳進我的眼睛,我竟然有些緊張,身體輕輕顫抖。

一連串的鈴聲響起,有人接聽了電話,很濃重的口音響起,“喂,是哪個?”

我鼻頭一酸有些想哭,哽咽了一下,嘴裡像含了風沙,“外婆。”

那頭的聲音突然停頓了幾秒,然後響亮地笑了起來:“是早早?是我外孫女噠?”像是猝不及防得到的驚喜,不可置信地反覆確認。

“是我,外婆。”忍不住咧開了嘴角。恍惚看見她站在門前的石板路上,佝僂的腰身低頭把我摟在懷裡,那些曾以為早已遺失在歲月裡的記憶,被輕飄飄地鉤到了眼前,那些疼痛的缺口正在一點點地填補。

那一刻,所有的思念湧了上來,思念抽成千絲萬縷織成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那張臉笑起來眼睛亮亮的,兩邊的酒窩像琴鍵上跳動的音符,可愛又調皮,那張我拼了命也要記住的臉,烙在心底裡,落了灰,被風輕輕一吹,露出陳舊的疤。

比痛更沉痛的是,我從未想過忘記她,這樣一個在我生命裡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女人,這個把生命當成風箏一樣放縱的女人,她剪斷了所有的疼痛,她將悲傷、脆弱、殘破的靈魂抽走的同時也抽走了生命。當我知道再也見不到她的時候,我比恨她更愛她。

電話佔了線,斷斷續續像是黑白電視機收不到臺跳出的聲音,滋滋啦啦的聲音聽得人心煩意亂,掛了電話呆呆佇立許久才起身離開。

奶奶又在罵,嘰裡咕嚕來回就那兩句話:“電話打來了也不提錢的事,養小孩不要錢嗎?”

我拼命告訴自已不要和這個沒牙、沒見識、頭髮掉光光的老太婆一般見識,她儘管去說她的,我捂住耳朵就可以繼續騙自已,我什麼都不在意。

可事實是,我即使是塊木頭,也被她一遍又一遍地刺厭煩了,我無法對那張喋喋不休的嘴視而不見,我冷冷開口:“你要我找她要錢麼,人家憑什麼給你錢呢?”

她瞪著我不說話,好半天才聽得一句:“那也不能不管不問吧,她是親姥姥,零花錢總要給的吧。”

我頓住了,冷笑一聲說:“我姓王,不姓秦,姓秦的那個死掉了……”給活人的錢給不了,給死人的錢應該是夠花的,你想要嗎?話已經到了嘴邊,又被我生生吞下,一句扎滿刺的話,扎得我心口血流如注。

“白眼狼,喂不熟,這麼親她你去找她,去讓她養著你,你為什麼不去找她呢?”

“我會去的,你不說我也要去的,不急這一時。”

“好,好,好。”

連說了三個好,她甩袖離去,屋裡又傳來爺爺震裂天地的咳嗽聲,彷彿房子也跟著抖了一抖,房樑上有灰落下,一迭聲的“哎呦,哎呦——”粗喘著氣掉在地上,砸出沉悶的聲響。即使這樣也捨不得割捨下他手裡的旱菸,他就是憋死了也要聞著旱菸的味道死去,他說即使死了,也要和他的旱菸葬在一起。

日子如水一般緩緩淌過,我照常跟著小光去跑步,然後一起去捶許松月的沙袋,許松月在另一邊練拳,雙截棍也耍得利落好看,小光說許松月的父親是武校教練,他總是能找到關竅乘勝追擊、轉敗為勝,這是命運給他的饋贈。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裡的光跳出來很快熄滅。

相比於我們增強健體式的訓練,他不知甩了我們幾條街還綽綽有餘,難怪小光說一般人還不夠他抬抬腳,就連打架也是需要天賦的,我羨慕嫉妒他的天賦。

小光卻說羨慕我的孤注一擲。我心中驚了一跳,第一次成為被人羨慕的物件,慘淡的人生被人扒出了一粒種子,彷彿有什麼東西要鑽出厚厚的殼,躍躍欲試地跳到春風裡。

阿婕照例一放學就回家,做個任勞任怨的乖寶寶,每次出來與我們約見都要東躲西藏繞到偏僻安靜之地,安靜的好像時間凝固連風也靜止,她才敢把心裡的野獸偷偷放出來跟世界見個面。

她發洩的姿態很特別,她特別想發瘋的時候就要來唱歌,盤腿坐在地上閉著眼睛輕輕搖晃身體,天空澄澈如洗,雲被抽成一絲一絲的靠著風,風往哪裡趕它就往哪裡追。

……

灰色的天獨自彷徨

城市的老地方

真的孤單走過憂傷

心碎還要逞強

想要為你披件外衣

天涼要愛惜自已

……

歌聲穿過樹林繞過低頭的麥穗,撫過孩童被母親親吻過的眼睛,走到比黃昏更浪漫的地方。一種輕言細語細膩的悲傷緩緩流淌,這樣的悲傷讓她雪團一樣的臉更添了一種憂鬱的美,秀麗的眉下眼毛輕輕抖動,唱至高潮處眉頭微微皺起。

有時候我可憐她。想想我真是瘋了,我一個沒媽的去可憐她,我有什麼資格?焉知她不是在痛苦中享受快樂?

她的父親心疼她,總會在外出務工前偷偷塞一些零花錢給她,整個家裡能把她真正掛在心裡的人也只有他了,他的愛總是不能及時的出現,所有他常覺虧欠。

阿婕把那些錢偷偷存起來捨不得用掉,放進小鐵盒裡,再埋到廢棄的衣櫃底層。以她的眼光來看很安全,因為除了她也沒有人會收拾這些雜物。

我還是可憐她,連愛都要躲躲閃閃避開她。

教室裡少兩人與多兩人沒有什麼區別,永遠有人順著老師的話茬接下去,永遠有人擠出江湖自立為王。

女生廁所隱蔽的漏洞被堵上,從此上廁所的女生總感覺遠處的樹梢上長著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她。

最愛劉老師的溫柔,一個陌生女人讓我感到母性的愛,她教語文也教救贖,她把生活實踐課上成憐憫。她在課程上教大家系鞋帶,只有我知道我的課程與別人不一樣,她托起了我的自尊,我才能彎腰輕而易舉地撿起。

我又低頭看到趴在鞋面上的死結,歪歪扭扭醜陋扭曲的模樣。“手指放在鞋帶下面,這樣一擰一掏,往兩邊一扯。”溫柔的聲音落下,一個蝴蝶結出現。越來越多的蝴蝶結出現,鞋帶像有了生命。

許松月依舊一副清冷孤傲的樣子,像一頭在沉默中蟄伏的獅子,一遇危險隨時出擊,將危險生生咬碎。我和小光是趴在他身上的蝨子,是讓人不爽又幹不掉的存在,神之光環打下來,把我們結結實實地罩住,感謝大家因畏他而退避三舍。很可惜,他們畏他不是畏我。

認識他的第一個春節,小光急吼吼地在傍晚時分把我喊了出去,他肩上揹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露出紅色的邊邊角角。兩旁的樹光禿禿地站著,有風吹過它們就揚一揚手,夕陽漸漸跌落,像是流淌了一半的蛋黃掛在樹枝上。

趕到一塊空地,許松月已經在等了。空曠之地稍顯荒蕪,挖了一半的河道拖著殘軀忍受眾人肆無忌憚地打量,上方是廣闊的天空,入目四下皆荒涼。不合時宜地想到:芳草地,碧雲天。低低地笑了出來。

我實在想問:你是怎麼挑到這個地方的?這般想,便也這般問了。得了小光一個白眼,黑色的眼珠子翻上去,大片的眼白是要嚇死誰。

小光解開布袋露出那紅色東西的真面目,是一盞盞包裝起來的許願燈,他一邊拆開包裝一邊說道:“要繞開樹林找到這種地方,你也該偷著樂。”

我看了小光一眼,感慨時間真快,秋天的小光還是光頭冬天就長成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想起每次伸出罪惡的手去摸,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真的不小心樂出了聲。

許松月穿得全身黑,把自已緊緊裹住,裹住因心冷而發寒的身體,他本身更像被捏在手裡的檢討紙,一字一句都是低頭的樣子。長髮遮住了眉眼,陰鬱掩藏在黑色之下。

小光拆開所有的包裝分發到我們手上,掏出一隻黑色中性筆開始低頭沉思,最終寫寫畫畫只有他自已看得懂的文字,然後點火,看著許願燈搖搖晃晃地升起,帶著他的願望踉踉蹌蹌一腳扎進新春。

小光很虔誠的樣子,雙手合在胸前,做足了許願的姿勢,在我看來這種形式可有可無,無論它飄向哪裡最終還是會落下,留下滿身狼藉。小光笑我不解風情,和阿婕說的“無趣”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在心裡想,我本就不是浪漫的人。

轉過頭看見許松月眼裡的燈火,雋秀的字隨著紙燈鼓起也變得浮腫起來,親人常伴,病災全消,八個字伸展出的腿腳開始扭曲,在燈影中閃爍朦朧。

暮色漸漸重了,黑夜像墨汁一般瀉出,黑夜漸漸變得濃稠。小光問我有沒有什麼願望要許?

手裡的許願燈緩緩升起,映出許松月的臉,我心中默唸百歲無憂,健康且壽!百歲無憂,健康且壽!百歲無憂,健康且壽!一個人的願望太小聲了,這個願望就送給你吧!

遠處有煙花綻開,三個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下明明滅滅。

一個月前,厄運突然敲門。許松月的外婆生了病,斷斷續續地發起了燒,枯老的身體哪裡經得起這樣一場疾病的折磨,一場燒退下,另一場又馬不停蹄地趕來。

許松月被這浩浩蕩蕩地病痛打擊到了,他在外面的風暴面前沒露怯,卻在這樣的變故面前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外婆的病折磨著他也燃燒著他,他從外婆日漸消瘦的身體裡感受到生命力在流失,這樣的焦灼不安快要把他燒化了。

外婆的病近來愈來愈重,終日纏綿病榻的她竟連翻身也需耗盡全力了,呼吸一絲一絲的吐出,那個倔強的老太太吃盡了能吃的藥絕不肯再去醫院,總是說:“睡一覺就好了,讓我睡一覺就好了。”

許松月總要在她沉睡之時心驚肉跳地去探她的鼻息,提起來的心輕輕放下,再提起再放下,直到後來浮在空中再也落不到實處去。這個少年跪在床前哭著求她,求她治病,求她痊癒,求她……留下。

這樣的痛快把他擠碎了,他再也不能經歷一次了,他再也受不起了。無數個墜入夢魘的夜晚,他都要經歷一次剝皮挖骨的痛,他看到父母坐的那輛大巴急急得衝出石橋,側翻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他拼命掙脫桎梏想要衝過去,想要那石破天驚的力量,想抓住那輛車的尾巴,抓住所有生命的尾巴,把他們全拖到岸上來。

那輛車墜落了下去,他的身體也墜落了下去,現在外婆也要墜落,他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最終什麼都沒有留住。

許松月的外婆偶爾有清醒的時候,她清醒的時候調理清晰,一遍又一遍地拉著他的手。生命從外婆手中溜走,那雙靠撿垃圾掙扎著把他拉扯大的手竟老成了這個樣子,粗糲、乾枯、像是帶有毛刺的枯枝。

他眼前忽然出現外婆的笑,那笑容裡藏了許多不捨,溢到了眼睛裡,笑容就顯得淡了。他聽到她說:“月月,我等不到你長大了,外婆相信你,一個人也能好好的長大,對不對?”

他扯著嘴角說不出安慰的話,五臟六腑攪在一起,他哭得捂住胸口,低著頭彎著腰,外婆連抬手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了,沒法再像以前那樣把他抱在懷裡輕輕安撫。

她眼睛變得很清明,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松月。”她喊他。

“別哭,別哭,我不難受了,我真的快要見到你媽媽了,她膽小又怕黑,不知道到了那邊有沒有哭。你也別哭,別哭啊……”

許松月哭走了所有的力氣,哽咽著叫了她一聲,嗓音粗啞:“外婆……”

“外婆。”他又叫了一聲。聽到她應了,他說:“是我拖累你了。”

“傻孩子,你不是拖累,不是累贅,是我沒照顧好你,你打架掙錢給我買藥,打架多疼啊,我哪裡用得著吃什麼藥,我只希望你快樂一點。月月,學費在床櫃下面的鐵皮盒子裡,月月,你走近一點,我好好看看你,好好記住你,見到你媽媽,我也告訴她月月已經長大了,我走了,你真的就是一個大人了……”

他撲到床邊大哭,十二歲的少年真正的與自已告別了,之前的許松月早已被這世間粉碎個徹底,灰飛煙滅了。

屋子徹底變成了他一人,突然就空蕩得可怕,目光卻沒有一處落腳的地方,散落在院子裡的記憶把他的眼睛割得生疼。

他按照外婆說的,找到了那個裝有他學費的鐵皮盒子。開啟床櫃,滿櫃子嶄新的布鞋,各種尺碼的鞋子全部塞進了櫃子裡,他心臟忽然抽動了起來,眼前模糊成一片昏暗。外婆是怎麼伏在燈案上一針一線做這些鞋的,她早就料到了來日,所以日夜趕工做了滿櫃的鞋,怕他穿不好鞋走不好路。

鐵皮盒裡有兩個信封一沓照片。第一張照片上是笑得很甜蜜的一家人,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懷裡抱著一個委屈巴巴的小娃娃,眼淚掛在眼毛上,鼻頭通紅,那是幼年的許松月。

再往後看,照片裡全是幸福甜蜜的笑臉,那樣清澈明亮的笑容是現在的許松月不會擁有的,好像那個幼年時期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抽開兩個信封,一個是許松月的學費,另一個是一張存摺,他嘲諷地扯了扯唇角,這就是那些牛頭馬面的親戚爭著吵著要撫養他的理由?一個孤兒有什麼值得讓人惦記,除了父母的賠償款,他當然不覺得是自我本身的價值,他不想把希望寄託在別人微弱的良知上。

帶著父母死亡證明辦了孤兒證,從此世上的許松月真的是孤身一人了。風雪灌進他的衣領裡,雪花重重落下,覆蓋了他的痕跡,直到白茫茫一片,彷彿他不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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