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翰一家一連幾天沒起火做飯了,每天三頓都是女兒美郡從爺爺家將做好的飯端過來放在他一家人面前,他和老婆、李美婭卻沒多大食慾,一天僅吃上幾口,剩餘的便仍由美郡送了回去。李賢甫看到兒子李淑翰捱打、受辱,家裡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心裡雖然感到心疼,對魏家人痛恨得咬牙切齒,但他沒有一點辦法,事已至此,他既沒有前去勸慰兒子,也無力去找魏家人報仇,替兒子出氣。他憶起李家祖上輝煌時期,哪遇到過這等被人欺負的事?但時過境遷啊,李氏家族顯赫一方的那個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他的祖上曾出過朝中一品大員和封疆大吏,在州府做官的有十數位,放租的田地五六百頃(大頃),綿延十幾裡。世間永珍,盛極必衰。雖然敗落早已埋下伏筆,但到祖父一輩仍有在縣裡做事的低階官員,從這一輩往後,更加一代不如一代。年復一年,族人四分五裂,死的死、逃的逃,家族勢力江河日下,一個大家族的基業傳到他手裡的時候,不及之前的十分之一。他曾發下宏願重振家業,但遇上了社會動盪和大變革……。魏木根這樣的窮人翻身做了新社會的主人,開始揚眉吐氣,而李賢甫一家卻……早已榨乾了昔日人前風光時刻的尊嚴,如同甘蔗被咀嚼後丟在地上的殘渣,風乾後又被人隨意地踐踏。李賢甫在恍惚的回憶中,不住地輕聲長吁短嘆,他像阿Q一樣,在面對現實時只能用“祖上也曾闊過”這樣的榮光一邊自戀式地撫慰,一邊用幸福的餘味為自己療傷。

這時,孫女李美郡提著籃子從外面進到屋裡,籃子裡的碗筷幾乎沒怎麼動。李賢甫問道:“你爹你娘他們是不是還不怎麼吃飯?”李美郡帶著哭腔回答:“幾天了,怎樣端過去,還是原樣端回來,我爹我娘,還有我姐一天都吃不了幾口飯,我都怕他們別餓壞了。”李賢甫皺了皺眉頭說:“這怎麼行呢?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身體怎能受得了?你再帶回去,替我再勸勸你爹你娘,你給他們說是我讓他們必須吃飯,人活為一口氣,將來日子還長著哪。我說的話你講給他們聽。”李美郡又提著盛飯食的籃子返回家裡,她將爺爺的話重複了一遍講給爹孃聽。李淑翰正半躺在床沿上發呆,他臉上、嘴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顴骨處還淤著青,嘴唇還有點腫脹,幾天來沒有出門,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那天下午魏家人的“暴行”還歷歷在目,這對於他簡直就是奇恥大辱,竟被村裡的小老百姓欺負得如此不堪,他恨自己無用,無權無勢,讓家人遭受這般屈辱。想當初他是供銷社的積極分子,為了追求思想進步,爭取大家對自己的認同,他雖然多次作為預提幹部物件,但他每次都主動讓賢,將名額給了別人。在同事眼中,他兢兢業業,是與世無爭的老好人,只顧埋頭工作,鑽研業務,所以同事們並沒有把他作為特殊後代特別對待,在每一次重要“關口”,他都能平安無事,這和他良好的人緣不無關係。但現在回憶起來,他付出的代價是,錯過了多次升遷的機會,他一個辦公室的同事,甚至站貨櫃的小劉等等,他們如今都混個一官半職的,有的升為主任了,有的到其它部門幹領導了,而他自己依然原地不動。唉!他讓賢讓出了一個虛浮的名聲,而讓別人得到的是實實在在的“官位”和“權勢”。這次自己捱打,本想告知單位,求得幫助,但最後他還是放棄了,單位出面也只能走官方途徑,訴諸法律,追究前因後果,就會將事情擴大化,反而對自己不利。思前想後,李淑翰只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自吞苦果了。他聽了女兒轉告的父親說的話,心裡很不是滋味,他還讓老父親為自己擔心,實屬不孝。李淑翰從床上坐起來,招呼他老婆一起吃了點東西,還讓李美郡將另外一份飯送到她姐姐的房間裡去。

春節已經臨近,節日的氣氛越來越濃厚,從別人家傳來一陣又一陣“劈哩叭啦”的鞭炮聲,孩童們在街上跑來跑去,他們的歡聲笑語在村裡的巷陌中穿梭,持續縈繞在一整個白天裡。與別家不同,李淑翰家裡死氣沉沉的,一家人窩在房間裡,久不出屋,連看家的大黃狗也好像懂得主人心事似的,蜷縮在牆角處,一動不動,偌大的院子裡聽不到一點人語狗叫的聲音,鞭炮、年貨等各樣一點也沒準備,被砸爛的鍋碗瓢盆等用具仍然堆積在廚房裡,沒人用心收拾,這個春節他們一家人只能在寂然淒冷中度過了。李美郡年齡尚小,對家裡的事似懂非懂,她耐不住家中的寂寥無趣,除了一天中寫一兩個小時的作業之外,一有空閒便跑出來玩去了。今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九,從各家廚房裡飄來一縷縷煮肉的香味,李美郡吸了吸鼻子,貪婪地嗅著。以往幾乎每年這個時候,他們們家也是如此,她娘一定是在燒著劈柴,大鐵鍋敞著口,鍋裡的沸水翻著水花,被切得一大塊塊羊肉在滾水中“嗞嗞”地冒著蒸汽,白色的泡沫從中間向四周擴散,積起厚厚的一層,她娘不時地往灶堂裡續柴,隔一會她便拿起鐵勺將堆積的泡沫舀出來倒掉。肉還剛煮至八九成熟的時候,香味已經從廚房裡飄出,瀰漫在整個庭院裡。在一邊玩耍的李美郡聞香而動,她來到鍋灶前,早已按捺不住,嘴角流著涎水,不停地往鍋裡看,總想撈出一塊來嘗一口為先。這時,娘會笑呵呵地罵她為“小饞鬼”,從鍋裡撈出容易煮熟的羊肝、羊腰之類,切上一小塊,放到美郡的嘴裡,解一解她的“饞蟲”。李美郡想起以前這個時候的幸福往事,再看看今年的恓惶境況,心裡異常失落,她肚子裡似乎滿是委屈,撅著嘴來到爺爺家裡。李賢甫見李美郡滿臉不高興,連問她是怎麼回事。李美郡憋了好半天,沒吭一聲,只是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背過臉去依然想著她的心事。李賢甫心疼這個孫女,忙完手中的活計後,彎下腰用手撫了撫她額前的頭髮,和藹地詢問她是不是有人惹著她了。李美郡沒有回答爺爺的話,突然“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李賢甫見孫女如此這般,將她摟在懷裡,不停地用話安慰她,並一再問她為什麼傷心難過。好一會兒,李美郡止住哭聲,她問爺爺:“我們家為啥怕姓魏的人,他們欺負我們,為什麼不反抗?”李賢甫沒有馬上回答孫女的問題,他沉默良久後,對李美郡說:“孩子,你要記住咱們很早以前是大戶人家,我們祖上也曾在這方圓一帶沒怕過誰,更別說魏家的人了。他們魏家在以前是我們僱用的長工,是下等人,但現在他們人多勢眾,我們不和他們鬥,吃得眼前虧,方得身後福。怕是一種策略,不是懦弱,這個道理等你長大後會明白的。”李美郡似乎沒有聽懂爺爺的話,更不明白他所謂的“策略”。在她的認知中,別人欺負你就應該起來反抗,就像在學校裡,同學冒然打你一下,你肯定會還手,如果不還手,那就是怕,若怕肯定會有原因;既便不還手,還可以到班主任那裡告狀以此挽回自己吃的“虧”。他們家人在魏家人的面前沒有反抗,分明是怕他們,為什麼怕他們呢?難道他們人多就會怕他們嗎?爺爺沒有給她解開這個疑問。她繼續問爺爺:“他們人多我們不該怕,可以去告他們呀。”李賢甫被李美郡天真的話問住了,他意識到爺孫倆是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孩子是無邪而淳樸的,在他們的眼中,生活中應該沒有邪惡,沒有欺壓,她覺得只要透過“上告”就可以解決一切。李賢甫幾十年的人生經歷使他明白,告至G府解決事端,那是弱者的表現,強勢的一方還用“挾官報私”嗎?不用,好像自古以來強者自有公理,只有弱者才乞求庇佑,弱肉強食的法則是這個世界的原罪,但誰也很難左右,更難去改變。老虎、獅子招搖過市,它們本身就佔據了強勢的高地,豬狗蟲雉之流唯恐避之不及,哪還敢與之抗衡呢?李賢甫內心深處依然懷念李家的過去,現在覺得他已淪為弱者了,屬於“豬狗蟲雉”之流,但仍然不願放下貌似強大的徒空架子,一旦因這點事去驚擾G府,更是揭開了掩蓋在道貌岸然下的虛弱,維繫著他們家族幾百年的那點威嚴也將蕩然無存了。李賢甫冥思了好一會兒,他對孫女李美郡說:“孩子,我們李家如果告他們,這事情就會變複雜了,一則是要問清原因,他們為什麼打我們呀,二則還要分清責任,這到底哪方責任大,哪方責任小,一時很難區分開的,咱們家不和魏家那樣的人一般見識,慢慢就會過去的。”李美郡聽了,覺得爺爺的話有很多她不明就裡,魏家人打他們難道是因為姐姐的事嗎?她想到這兒,就更加迷惑不解,姐姐的事為什麼會讓李魏兩家大動干戈呢?李美郡打破沙鍋問(紋)到底,她問道:“我姐姐為什麼不能和魏家的人談戀愛呢?咱們和魏家人打架是因為這個原因?”李賢甫面對孫女一連串地問下去,有點感到為難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苦笑一聲,有點不耐煩地說:“小孩子瞎操大人的心幹嘛,你姑娘家家的,就要明白‘女孩子找婆家就得由家長操持、媒人介紹’,自由戀愛,在咱農村不興這一套,尤其是在上學的年齡更不能過早戀愛,這不合咱們李家的家風。你都記住了嗎?”李美郡沒有從剛才傷心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她眼睛裡含著淚,氣惱地說:“難怪他們打我爹,是你們不同意我姐的事,若是我,也會這樣。”李賢甫驚愕地問道:“你會怎樣?”李美郡將脖子一梗,睜大眼睛望著爺爺,她本來想說“會像姐姐一樣和人私奔”的話,但乖巧伶俐的李美郡發現爺爺臉上稍顯慍色,連忙改口說:“我會聽爺爺的話,上學期間不談戀愛,找婆家聽家長的,還得由媒人介紹。”李賢甫聽後,用手颳了一下她的鼻子,說:“你這妮兒就是和爺爺一條心,聽爺爺的話,長大後不能學你姐姐。”李賢甫說完,拉著李美郡的手來到書桌前,拿起毛筆在裁好的紅紙上開始書寫起春聯。

李美郡看著爺爺稍一凝神,便低頭寫字,除抬頭沾墨外,一氣呵成,她念道:“門前大道行車馬,家有詩書教子孫。”李賢甫說:“這幅貼在老院的大門上。”接著他又寫道: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這一幅貼在您家堂屋門上,是吧?爺爺。”李美郡問道。李賢甫點頭說“是。”又一會兒,李賢甫又寫了一幅:喜居寶地千年旺,福照家門萬事興。“這一幅是貼在我們家大門上的,哈哈。”李美郡高興地說。李賢甫誇讚她道:“你真聰明,是怎麼知道呀?”李美郡說:“你每年都這樣寫,貼在哪兒也是固定的,我都記住了。”李賢甫說:“是呀,這是很多年前傳下來的,從我記事起,咱們老院的大門上就是‘門前大道、家有詩書’這樣的對子,祖制不能改呀,這是文脈傳承——我希望也傳給你們。”李美郡說:“哎呀,我看別人家就是和咱們家的對子不一樣,他們都是什麼‘勤勞致富奔四化’‘改革春風吹大地’這樣的內容。”李賢甫說:“他們這樣寫也沒錯。”李美郡剛才受到誇獎,一時興起,她說:“爺爺,你下一句肯定是‘財源茂盛達三江,生意興隆通四海’吧,這是寫給我爹的。”李賢甫說:“是呀,你爹在供銷社工作,祝願他們單位的生意越做越好,為國家多賺錢。”才過了一會兒功夫,又寫好一幅: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李賢甫拿起剛寫好的對子,端詳了半天,黯然神傷地自言自語道:“這幅對子本來是貼在以前的文閣樓上的,很久以前它叫文淵閣,後僅存獨樓,現在全早不見了,只能找個地方貼上,聊以自慰吧。”李美郡看著爺爺的神情,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顯出這個樣子,她說:“我看它每年都是貼在老院的東屋門上的。”李賢甫未置可否,只顧忙著繼續書寫其它內容的對子。

按照農村的風俗,等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春節才算過完,休閒了幾乎一個冬季的農民開始忙活起來。李美婭的母親卻早已沉不住氣,正月初十剛過,她便將這些天來在心裡暗自琢磨的事情一股腦兒說給丈夫李淑翰聽,她講道:“過了這個年,美婭將是十九歲了,該給她操心說個婆家,好讓這孩子的心性安穩下來,俗話說‘姑娘大了不留人,留來留去變仇人’,趁早嫁人,也省了不少煩心的事兒。”李淑翰自有做父親的打算,他覺得姑娘嫁人是遲早的事,但他沒有像老婆那樣急切,巴不得馬上將美婭嫁出去。他說:“美婭還小著呢,過了年十八週歲還不到,再說她也未必同意那麼早嫁人呀。”他老婆說:“還早什麼早,我嫁到你們李家,虛歲才二十,現在先把媒說上,訂上親後,過個一年兩載的正式結婚,這樣不挺好的嗎?我擔心這孩子若沒有個主兒拴住,會夜長夢多,說不定有一日再看好哪個青年跟人家跑了,那時我們可就乾瞪眼了。”李淑翰覺得老婆的話在理,他點了點頭說:“這倒是個好法子,我原想是讓美婭接了我的班後再考慮找婆家的事兒。”他老婆說:“接不接班那還不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兒,你什麼時候退,她什麼時候接班,這還能有‘跑’兒(差錯)?”李淑翰說:“我想盡快讓她接班,到了十八週歲就符合條件,讓孩子有工作做,才能真正穩住了她的心呀。”他老婆說:“到十八週歲還差幾個月,既便到了這個時候,也不是你說退就能立馬退,她想接就能馬上接的,這中間不得拉扯幾個來回,走走手續什麼的,我看就這麼定吧,先找媒人給她說媒,至於接班的事兒,你給單位領導那兒先打個招呼,辦下來的話至少也得半年多或一年時間。”最後,李淑翰同意了老婆的意見。第二天一早,他和老婆一起到了附近村的徐媒婆家裡。徐媒婆一見是李會計兩口子,臉上堆滿笑容,連連說:“稀客,稀客呀,哪一陣風將你們兩位‘神仙’給吹過來了?”李淑翰老婆忙說:“老嫂子,這逢年過節的還不興來看看您?”徐媒婆笑道:“嗨,我看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到我徐婆子這兒的,八成都是為孩子的親事兒說媒,你們家小美婭也該找婆家了吧?我給你們算著哩,本想過了十五會去你們府上提一提,你們兩口子著啥急麼,卻先為這事兒過來了。”李淑翰和他老婆相互之間看了一眼,臉上瞬間現出一絲尷尬,是呀,人家徐媒婆還惦記著吶,這做父母的先行一步,如同賣家主動找買家一樣,這貨還不得折了價啊?徐媒婆覺察出兩人的異樣神情,接著說:“小美婭那點事兒(暗諷被學校開除、與人私奔)都算不得了啥,畢竟還是個學生娃,在外野慣了,早找個婆家好,會壓一壓這孩子的性子。你們倆儘管放心,我即便跑斷腿、說破嘴,也得給孩子找個中意的婆家。別的不說,單憑你們家在這十里八村的人望,啥樣的人家都得盡著咱們挑呀。”從徐婆子的家中出來,剛才李淑翰兩口子一腔的熱乎勁兒似乎被她別有意味的一席話澆了半個透心涼,怏怏地回到家裡,只待她徐婆子上門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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