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辛顧組織召開了改革推進工作座談會，目的是要在觀摩會之前搞一次預演，聽一聽意見，總結經驗做法，及時發現問題，再一次統一思想，也給大家鼓鼓勁，確保改革確定的工作深入推進，切實保質保量地落實好，為觀摩會展示更多的成果。參加座談會的既有改革組的成員和供銷社部門負責人，也有一線普通職工，大家濟濟一堂，正襟危坐，大都猜不透鍾主任想要聽什麼，望著他默不作聲。鍾辛顧環顧四周，對大家說：“既然是座談會，就要開出座談的氛圍，希望每一名同志都能暢所欲言，結合工作實際，談一談感受，講一講收穫，既可以指出改革中出現的問題，也可以提出合理化、建設性意見。總之，不設題目，不限內容，有什麼說什麼……”剛說完，就看到馬麗雲舉手示意，鍾主任說：“請馬主任打‘頭一炮’吧。”馬麗雲向鍾主任點頭微笑，掃視了坐在對面的同志，輕輕地清了清嗓子，攤開早已準備好的稿子，照著念道：“謝謝主任給我這次發言的機會。改革組在鍾主任的正確領導下，經過幾個月的良好執行，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實事求是地說，這4個月來的改革成果相當於過去一年的成績，職工們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開心，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幸福，為什麼呀？因為鍾主任開啟了我們供銷社的改革之門，迎來了改革的春風，大刀闊斧地實行改革，破舊立新，去痾除弊，引進現代化的管理模式和管理方法，建立先進的經營與獎勵制度，激發了職工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就像一位老同志講的，現在同志們就像五十年代供銷社剛成立時那樣，革命的熱情高漲，幹勁十足。我和廣大職工們的心情是一樣的，鍾主任永遠帶領我們，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咱們供銷社會越來越好，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馬麗雲稿子還差一點就要全部唸完，鍾主任笑呵呵地打斷她說：“謝謝馬主任，講得都很好，這些的確是職工們的心聲。但馬主任要記住一點的是，總設辦作為管改革的綜合部門，今天這個座談會，你可以談一談改革後和改革前相比，究竟有多大變化，最好用資料說話，越具體越好，這樣可以讓大家有一個直觀的感受。”馬麗雲是誰？她現在幾乎成為鍾主任肚裡的蛔蟲，對他的脾氣秉性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僅能夠領會他的心思意圖，而且在必要的場合還會唱讚美詩，那一套一套的，讓鍾主任感到非常地受用，就像炎熱的夏日喝上冰鎮的汽水一般，從頭到腳通透地暢意爽快。馬麗雲不緊不慢，又拿出另一張稿紙，仍照樣念道：“各位領導、同志們，我們看看近幾個月來改革後的一組資料，這些一個個數字不是死的，而是活的、生動的、會說話的，是向我們傳達一個又一個改革成果的資訊，向我們昭示改革成功的見證。據粗略統計，改革後咱們供銷社實現了營業收入同比增加了%，利潤增加了%，職工平均工資增加了%，商品種類增加了%，鄉村代銷點增加了18%，服務態度滿意率%，顧客投訴率下降了%，準勤率%，曠工率幾乎為零……”馬麗雲剛一講完，鍾主任帶頭鼓掌，會議室裡頓時掌聲雷動，每人臉上燦爛如花的笑容裡都洋溢著幸福與滿足，一雙雙眼睛裡都飽含崇敬之意，熱切地凝望著鍾主任，就像仰望上天派下來的救世主一樣。鍾主任將他們從以往貧窮苦難中“拯救”出來，帶領走向富足的康莊大道，他們展望未來，甜蜜的生活在光芒閃耀中向他們招手，那供銷社就像永不枯竭的金山銀山，好讓他們的子子孫孫在鍾主任掌舵啟航的奮鬥征程中永世過著像今天一樣的日子。鍾主任站起來，伸出雙手，掌心向下，做了幾個上下襬動的動作，示意大家停止鼓掌。誰知同志們鼓得更加熱烈，他們也站起來，盡情地表達心中對鍾主任無限的感激之情。不知道鼓了多長時間，直到雙手麻了，也站累了，才停了下來。
鍾主任剛坐下，又站起來向大家鞠躬，大家再次報以掌聲。光一個馬麗雲發言還代表不了供銷社各級各層的廣大職工，下一個誰能發言呢？鍾主任的目光剛一停留在某一個地方尚未落定的時候，王美琴從座位上“嚯”地站了起來，像參加青年們的朗誦比賽那樣，激情高亢，聲音洪亮，神采飛揚地講道：“若講改革後發生哪些變化，給職工帶來多少實惠，俺王美琴最有發言權了，高深的理論咱也不會說，俺只說一說自己的一點感受吧。”她用徵詢的目光看了看坐在*主*席*臺上的鐘主任，只見他正在開啟的本子上拿筆記著什麼，當聽到王美琴停了下來，他抬頭髮現她懇切地望著自己，馬上溫和地說：“王美琴同志，就說一說你身邊的事吧。”王美琴得到鐘的允許，才放心地開始一板一眼地道來：“誰和錢有仇？相信沒有人會這樣。誰和錢不親？有了錢比啥都好。俺現在的工資比以前高出兩倍多，兜裡錢多了，可以給孩子多買些玩具，丈夫可以吸上好煙，給老人多買些營養品；若錢再掙多些，還可以給家裡換上彩電、冰箱、洗衣機，這樣的好日子不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小康生活嗎？錢掙得多，一家人都受惠，幹什麼事都心暢氣順，天天樂呵呵的，這樣難得的幸福不是我們孜孜以求的奔頭嗎？我相信每一名在座的同志都會肯定地回答。在咱們供銷社，有了鍾主任的英明領導，同志們聽鍾主任的話，跟著鍾主任好好幹，好日子就會天天有。自從鍾主任來了，把我們的生活搞好了，大家的精氣神也足了，一色的紅光滿面，出門穿戴很排場，身為供銷社的一分子而感到驕傲自豪！同志呀，這就是改革帶給我們實實在在的好處啊，如果你沒看到，如果你沒體驗到，要麼是你的眼睛有問題，要麼是你的腦子有問題。”剛說到這兒，大家鬨笑。王美琴接著說：“總之就一句話，千言萬語道不盡，唯有感恩掛心頭。”她說完，首先鼓掌，大家也一起鼓掌。王美琴天生對凡有節奏的東西都敏感，她鼓著鼓著就變成四分之二的節拍了，其他同志也跟著打節拍，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和著節律唱上一支歌，那再美妙不過了。鍾主任開始被眼前的一幕而感動不已，沒想到廣大群眾的創造力如此之強，把一個普普通通的座談會開成充斥著藝術氣息的聯歡會了。他站起來，幾乎要情不自禁地扭動起腰肢，如果不是站在主*席*臺上，如果自己不是職工眾目矚望的領導幹部，踏著節點跳一跳舞蹈何嘗不可呢？但鍾主任腦子突然又轉過彎來，似從虛境夢幻中清醒了，他問自己：這是在哪裡？他們在幹什麼？不對勁呀，今天開的是座談會，而不是歌舞聯歡！鍾主任大聲地咳嗽了一下，會議室裡瞬間變得安靜。鍾主任面露怪異的表情，問道：“一經改革，大家難道不知如何開會了麼？”大家對鍾主任的疑問沒有任何反應，仍木然地坐在那裡，聽候他的號令。每一個人此時在心裡或許愈發清楚，發言已成為提前設計好的劇目，那個出場順序的節目單就在鍾主任腦袋裡裝著，他要好好地觀看同志們的表演，有多少功力，是多大本事，要過一過他的眼，為今後量才使用裁好尺寸。鍾主任見同志們都默不作聲，略顯一些尷尬，轉向王美琴問道：“王美琴同志，你剛才講到哪裡了？”王美琴答道：“我發完言了。”鍾主任“哦”了一聲，稍一停頓，又說：“我記起了你剛才的發言，講得發乎於心、動之於情。不過，還應講一講你們部門有哪些具體變化？”王美琴稍一遲疑，就像求解一道數學題，靈光一閃現的工夫，又想好了清晰的解題思路。她講道：“要說有哪些變化，俺想，我們部門的每一位同志都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改革的程序雖然僅僅過了三四個月，一百多天，可期間發生的生動故事，毫不誇張地說，不管是誰講上一天也講不盡、道不完。過去，遲到早退的有之，上班打瞌睡的有之，對顧客態度惡劣的有之，磨洋工不出力的有之，常出錯不認真糾正的有之，還有的上班打撲克、閒聊天等等諸如此類，這些現象在咱們供銷社屢禁不止，領導一檢查督促就好一陣子，檢查一過又恢復了原樣。儘管如此，像這種同志的工資卻一點也不少拿。干與不幹一個樣，幹多幹少一個樣，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大家的積極性早跑回姥姥家去了。”王美琴邊講邊觀察著鍾主任，他中等肥胖的身體愜意地倚靠在椅子上，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眼睛專注地望著她，似乎對她講的很滿意。講到緊要處，王美琴又停了下來。鍾主任擔心再出現剛才失控的局面，立即插話說：“快講，後來呢？”王美琴說：“後來——改革後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以前所有的壞毛病都拋到太平洋裡去了，同志們工作起來都爭先恐後，生怕落下半拍，為什麼會出現改革前後巨大的反差呢？是因為鍾主任領導的改革實現工資和勞動掛鉤——多勞多得、少勞少得。在我們部門，只要你幹得多就多拿，幹得少就少拿，沒有人有怨言，沒有人發牢騷、說怪話，更沒有人像過去那樣因為比別人工資少而撂挑子不幹，這種不合改革事宜的現象徹底杜絕了。改革組給我們提出‘態度就是效益’的理念，為此我們喊出‘轉變服務態度，提高服務質量’的口號，制訂視窗服務指南若干項，作出細緻詳細的條條款款，而且做到獎懲分明。首先要學會對顧客微笑，‘面露七分笑，溫暖三季春’，這是作為售貨員最基本的要求；與顧客溝通要多用‘請’、稱呼要用‘您’、麻煩別人多說‘謝謝’；見到顧客進門要說‘歡迎光臨’，送別顧客要說‘歡迎再來’……在櫃檯賣貨，服務態度直接影響銷售量。在考核上，改革組動真格的，有的同志在這一方面被扣了獎金，有的同志拿了全獎。經過公開獎懲評比，大家能夠相互學習提高，服務態度徹底好轉，你對老百姓笑臉相迎，老百姓就對你惠顧有加，會一次又一次成為你的回頭客，銷售量自然就會上去。”鍾主任不住地點頭，王美琴所講正是他所想聽、也想讓大家多予關注的內容。最後他問：“你們這個月還有被扣獎金的嗎？”王美琴回答：“這個月所有同志都拿到了全獎，無一人因為服務態度考核不過關而被罰，都超額完成任務指標，工資當然比改革前拿得多。”鍾主任頻頻點頭，高興地說：“這就是改革的威力所在啊。”
其他同志都按照順序一一作了發言。大家一致認為，鍾主任領導的改革，是他們鄉供銷社有史以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就像萬米燈塔一樣給未來發展指明方向；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成果是顯而易見的，廣大幹部職工得到了實惠，工作的積極性會更高。這些成績的取得主要得益於鍾主任領導得好，擘畫改革方向正確，各項措施深入人心，才使得改革順利推進，如同春耕翻起田地的層層土壤，一行行、一道道波浪在廣袤的原野中伸展。同志們在鍾主任的領導下，上下一心，眾志成城，團結一致向前看，為鄉供銷社改革取得更大成功奮力奮進。座談會在鍾主任作總結後便結束了，正要離開座位步出會場，恰在這個時候，從會場的角落裡傳出一個聲音，幽幽地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際。
王翠香想發言，她的聲音很小，如果不仔細聽，根本不會聽到她在講話。大家回頭看，鍾主任也站住，看到王翠香高高舉手，感到非常意外，疑惑地問：“是你想講嗎？”會議事先沒有安排她發言，鍾主任也沒有想過讓她發言，更為奇怪的是座談會參會名單沒有王翠香，她怎麼會到了會場的呢？會議是總設辦馬麗雲落實的，她清楚地記得王翠香雖然不在參會人員範圍，但在大家座談開始後，王翠香卻悄悄溜進會議室，還以為她旁聽會議，誰會想到她還要在座談結束後爭取發言！馬麗雲異常緊張，擔心王翠香想所講的內容會打破了剛才會議取得的安定和諧氛圍，鍾主任若要怪罪下來，總設辦失職失責，她一人怎能會擔待得住？馬麗雲忙走過去，不分青紅皂白地厲聲問王翠香：“誰讓你進來的？你沒資格在這裡發言。”王翠香平時就厭惡馬麗雲狗仗人勢，看她盛氣凌人的架勢，更沒將她放在眼裡，對她說：“鍾主任提倡為供銷社的改革發展，每一名職工都可以進言獻策，改革組印發的檔案我都看到了，你馬麗雲有啥能耐阻止我發言？”馬麗雲一聽王翠香硬槓她，臉刷地變紅了，共和國憲法明文規定每一名公民都有建議權，她馬麗雲確實沒有任何權力干涉職工行使權利的自由。此時此刻，馬麗雲的腸子都悔青了，知道王翠香被免了“官”，心裡不平衡，更不服氣，她已被納入推進改革的重點“分子”，時時處處要提防，唯恐她製造麻煩，以致影響改革大局。馬麗雲心想，不應該對她大發慈悲——見她進會場卻沒有將她請出去，如果當時發現就行動，怎麼會落到現在的局面！
王翠香說完，大家一時茫然不知所措。鍾主任卻故作和藹地說：“你讓她發言，想講什麼就講什麼。”王翠香說：“座談會應該是開放式的，不應對職工有什麼限制，馬主任不讓我發言，我和她比，是因為我沒有當官嗎？”馬麗雲語塞。鍾主任解釋說：“參加座談會要說有限制的話，就是因為會場有點小，不能讓職工都進來，今天參會的同志都有一定的代表性，當然你也算一個。”王翠香說：“謝謝主任，既然我算一個參會代表，我就談一談我的看法。你們說的都是一片形勢大好，前景光輝燦爛，剛剛多領一些工資都了不得了。我想問：你們走出去看了嗎？知道別的系統工資是多少嗎？你們知道當前興起的自由市場對供銷社有多大沖擊嗎？在座的各位領導，誰能告訴我供銷社統購統銷制度究竟能維持多久嗎？”王翠香一連串的犀利問題，讓鍾主任和其他同志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們都沒料到曾是一位普通的售貨員會作出這麼沉甸甸的思考，更沒料到被改革組一度打入“冷宮”、已經邊緣化的小小出納員卻勇於肩負起操心供銷社未來命運的使命擔當。王翠香就像猛然投入年久陳陋的池塘平靜水面的一顆石子，打破了早已習以為常一貫安逸的沉寂，使水中自我歡快遊樂的魚兒們驚慌不定，它們游來游去相互打探並極力想象產生的震動是來自天外的流星、還是空中的滾雷？鍾主任反問：“我想聽一聽你的看法。”王翠香說：“憑經驗，我認為供銷社統購統銷已經限制了商品的自由流通，老百姓到供銷社有時買不到想要的東西。”鍾主任問：“你能否給我說出具體數字看看？”王翠香說：“我們供銷社其實每年都有統計，比如去年在一定時段內缺貨的比例有時達到18%，全年缺貨比例竟達15%左右，還有的商品滯銷，有時佔到11%左右。過去，供銷社一統天下，但現在市場上商品種類豐富、數量多。供銷社面臨最大的問題是外部市場的競爭，開啟大門看一看外面究竟是什麼樣，跟進了解老百姓的需求到底有哪些，這些工作我們都做了嗎？假如沒有把市場供給需求搞清楚，我們的改革能改些什麼呀？如果我們依然抱殘守缺，在現行的制度上只改些新花樣，積弊舊疾卻沒有碰及，就只會出現短暫的興旺繁榮，要說改革成功是不是為時尚早呢？”王翠香說完，馬麗雲沒敢在第一時間反駁她，而是去看鐘主任什麼反應。鍾主任臉色鐵青，顯而易見，王翠香的說辭刺激了他的敏感神經，觸動了他的底線，讓他非常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