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半月的漂泊,小林來了青槐鎮。

因為不識字,她也找不到較為穩定的生計,便找了個洗衣的活幹。

或許以後會慢慢好起來,小林認真地洗著衣服,因為勤快又大方,她接到的活還挺多。

這樣下去,她完全能夠做到衣食無憂。

鎮子上沒有了曾經在丞相府的爾虞我詐,沒有了面對達官貴人時的緊張不安,這裡都是尋常百姓,都是為了活著而努力的人們。

可不曾想,小林的輕鬆生活,忽然就到了頭。

一日,趙桂蘭外出遊玩,經過青槐鎮,發現了在街上買菜的小林。

她坐在轎子裡看著小林和街坊鄰居相談甚歡,小日子似乎過得不錯。

“這個賤人”,趙桂蘭眼中流露著毫不掩飾的惡毒,本來以為略施小計讓趙柳煙死了也就乾淨了,可沒想到,父親還是會追究。

雖然在趙柳煙的後事上她演姐妹情深演得很成功,可是等那陣風波一過,丞相便下令讓她跪了三天三夜的祠堂。

當時丞相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已經查清楚了一切,弄清了是她在背後陷害。

趙桂蘭現在回想到那個眼神,心裡都毛毛的。

自已的父親作為丞相,周身氣場已經帶上了威嚴,他沒有大聲訓斥趙桂蘭,只是目光森然道:“你若再做有毀丞相府名聲的事,我不介意再給你一條白綾!”

那天趙桂蘭嚇得跪坐在地,連一向護著她的嫡母,都沒有敢為她求情。

憑什麼,就憑趙柳煙那個下賤東西死了嗎?

那種認不清自已地位的東西,還要妄想高攀五殿下,成為皇室的人,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是該死!

趙桂蘭怨恨趙柳煙怨恨到了極致,可是趙柳煙已經死了,她有氣沒有地方撒。

這不,小林一出現,不就是瞌睡了就送來了枕頭?

她對著轎子旁的丫環耳語一陣,便去了鎮子上最好的客棧。而聽了她吩咐的丫環,立刻去找來當地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來拜見趙桂蘭。

丞相府的千金小姐有事相求,誰敢怠慢?

看著簾子後面朦朧的人影,這些被請來的人語氣諂媚。

“不知小姐有何吩咐?未來相迎,是我們失禮了。”

趙桂蘭的聲音從簾子後傳過來,“你們就是失禮,不過,不是因為沒來早早拜見,而是你們藏汙納垢!”

一個衙役立刻跪下來,他是代表自家老爺前來,他也知道趙桂蘭身份的重要,若是惹惱了這位,自家老爺不會放過他,說不定連自家的老爺,也會跟著倒黴。

“小姐息怒!小的愚笨,是實在不知小姐因何生氣,還請小姐明示!”

趙桂蘭語氣輕蔑,“相府前一陣子,去世了一位小姐,你可知道?”

衙役不知道,但也只能裝作知道,不然怎麼能顯得丞相重要。

他連連點頭,“小的知道,真是一件憾事。”

趙桂蘭冷哼一聲。

衙役的心提了起來。

自已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不過趙桂蘭沒有追究,轉而道:“就是一個賤婢害死了她,現在,那賤婢就在你們青槐鎮,過得可滋潤了!”

衙役立刻明白了趙桂蘭的意思,立刻賠笑,“原來如此,小的這就去查清,一定給小姐一個滿意的結果!”

趙桂蘭開心地笑了,從簾子後面扔出一錠金子。

衙役興高采烈地膝行過去,將金子揣進懷裡。

衙役心想,收了金子,這個被叫做賤婢的丫頭便不好過了,誰讓她惹了不該惹的人呢?

可別怪他......

或許位高權重者的樂趣,便是讓走投無路的螻蟻更加走投無路。

殊玉和桑翊利用秘術看清了背後的真相,心裡都不太好受。

還好殊玉修為高深,桑翊也對人世間的炎涼早有接觸,不然,這樣的共情,還有可能損害他們的道心。

小林一夜之間丟掉了洗衣的活,鎮子上開始有人傳言她是一個不正經的姑娘,還揹著人命。

謠言一傳十,十傳百,趙桂蘭只是出門一次,便幾乎是斷了小林的活路。

身上沒有足夠的錢,小林無法離開鎮子,只能沿街乞討,維持自已活下去。

一天,她只是乞討的時候碰髒了一個富人的袖子,便被人打斷了一條腿。

雪上加霜。

她曾也是丞相府小姐身邊的丫環,可是卻淪落到這般地步。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後來一次偶然,糕點鋪的婆婆遇到了小林。

她帶著小林回到家中,給她吃賣剩下的糕點,看著小林乖巧懂事,婆婆動了惻隱之心,叫小林一同生活。

小林住進糕點鋪的第一天,糕點鋪便著了火,一場大火把糕點婆婆的屋子燒得幾乎什麼都不剩,連婆婆最喜歡的木偶也被燒成了灰。

小林收拾著木偶殘渣,忍不住落下淚來。

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巧合,小林多多少少能猜出自已的遭遇跟人為有關,她甚至能猜到是誰想讓她這般模樣。

終究是她連累了婆婆......

她身份卑微,沒有力量反抗。

但是她至少可以離婆婆遠一些。

殊玉和桑翊也都知道,趙桂蘭不想讓小林好過,誰要是敢收留小林,誰就要付出代價。

這場火便是警告。

老婆婆的糕點鋪被幾個熱心的人修補了一番後,小林便執意住進了破廟,她不願意再拖累老婆婆。

乞丐們見色起意想要欺負小林,被糕點婆婆兩掃把打得找不著北。

寒秋逝去,凜冬到來。

正是小年這天,老婆婆去了遠處一個親戚家,小林一個人待在破廟。

其餘乞丐在鎮上混得久了,都有朋友,去外面碰面,留她一人。

家家戶戶都在祭灶,小林去外面乞討一圈,有一個好心人給了她一塊灶糖。

回破廟的路上,小林來不及躲避,與幾個醉漢碰上。

醉漢認為小年遇上乞丐就是遇上窮鬼,忒晦氣,便一邊喊著“打窮鬼”,一邊對小林拳腳相向。

小林將灶糖護胸口,蜷縮在地上,鼻孔嘴角都流出了血。

由於她被打的動靜太大,驚動了官府辦差的衙役。

那衙役便是曾替趙桂蘭傳播謠言的主謀,沒有他廣大的關係網,小林一時半會也不會那麼慘。

正是年節,那衙役知道小林的遭遇因何而起,動了些微的善心,將小林救下,扶到了破廟。

小林本充滿感激,可是看到他留在雪地上的靴印後後,目光漸漸變冷。

她沒有說謝謝,卻涼涼地道:“是你們燒了糕點婆婆的屋子,那天著火後我看到了地上的腳印,和你的靴印一模一樣。”

衙役啞然。

有一種做壞事被抓了正著的感覺。

是他為了一錠金子,將小林變成了這樣。

不過他很快又哈哈大笑,“那又怎樣?你去告狀派人來殺我呀!”

小林垂頭不語。

衙役僅有的善心消失了,他上前踹了小林一腳,轉身離開,“不識抬舉的東西!真是晦氣!”

可很快他又折了回來,手裡提著破廟外的半桶髒水。

地面因天冷結了一層冰,連柴也是潮溼的,他用力將水潑在小林用來生火取暖的柴上,“不是骨頭硬嗎?凍不死你!”

一地狼藉。

小林重傷,站不起來,沒有火,也沒有人。

她的破衣上滲出大片血跡,整個人只能靠爬行挪動,半個時辰才爬到了破廟靠裡一點。

風呼呼地往廟中刮,小林伸出顫巍巍的手,將帶血的灶糖放在那隻剩半個身體的神像前。

方才那醉漢下腳沒有輕重,傷到了小林的肺腑,她受了寒,嘔出一口血來。

小林的意識漸漸模糊,她好像知道,自已可能要不行了。

“倘若有來世,再也不要當人了。”

她蜷縮在桌下,像是睡著了。

夢境開始崩塌,殊玉從思緒中抽離,一把握住桑翊的胳膊,指著桌子上,“拿上那塊灶糖,就是現在!”

桑翊眼疾手快,飛奔過去將灶糖握在手中,夢境瞬間消散。

殊玉睜開眼,立刻將靈力注入桑翊手心,一顆灶糖形狀的東西慢慢成型。

桑翊聽著傳音鈴的聲音睜開雙眼,沒想到夢中的灶糖,竟真的以這種方式被帶了出來。

他二人走到神像下,果然找到了那顆已經變黑了的灶糖。

“這顆灶糖帶著小林生前受到的最後一絲善意,如果要救那些百姓,非它不可。”

殊玉將靈力凝成的灶糖嚴絲合縫地放入那顆已經黑了的灶糖上,下一刻,二者重合,桌上的灶糖光潔如新。

師徒二人設法將其化為靈露,一部分投入青槐鎮的井中,叫受害的百姓家人們去打來喝,另一部分餵給了馮丹青幾人。

一夜忙活,青槐鎮大半個鎮子的人都醒了過來。

不一會,傳來了受害百姓恢復的喜訊。

晨光熹微,殊玉在看著這邊的弟子們也脫離危險後,走進了糕點鋪。

桑翊跟在殊玉後面,沒有進去,在外面聽著殊玉與糕點婆婆的對話。

“你知道她在。”殊玉直奔主題,毫無委婉可言。

糕點婆婆只見有個恍若仙人不染俗塵的女子走進來,開口對著她就是這一句,瞭然一笑。

她不知為何就很信任殊玉,也不拐彎抹角,拿起抹布去擦床邊的木偶。

“是啊,她在,每天這麼陪著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陪著我了。”

“她來這個鎮子時人人欺負她,可是,她永遠都是一個善良的姑娘,為了不連累我,她每天住在破廟裡。”

“我發現她的時候,她縮在桌子底下一動不動,都被凍硬了。”

殊玉動容,但她心裡很清楚應該做什麼,“可是魂魄日日留在木偶中,你會因為陰氣壽命受損,她永遠不去轉世,對你們都沒有好處。”

糕點婆婆眼中淚花閃動,“我一個老婆子,本來就活不長了,小林生來走了這麼一遭,可能還沒有死後留在木偶中的這些日子逍遙快活吧。”

殊玉不知該說什麼。

桑翊這才知道,小林的魂魄偷偷附在了木偶上,因為木偶與人相近,漸漸將小林養出了形。

所以在夜深人靜時,小林的魂魄會偷偷跑出來給糕點婆婆做一些糕點,她的形使她能短暫地觸碰東西,因為她是鬼,做出來的糕點才會有異常的香氣,當然,也使吃了她做的糕點的人長睡不醒。

半晌,殊玉對著糕點婆婆,認真地躬身一拜。

前世殊玉被所有人針對時,江離也和這個老婆婆一樣,堅持守護著她。

能夠與一群自持正義的分歧者抗爭,保護染上汙名的受害者,這需要極大的勇氣。

一不留神,她也會被染上同流合汙的罪名,變成另外一個受害者。

自已的師叔江離,不就是為了保護自已,被有心人揭開舊事,在微妙的時間放大所謂的“汙點”,而無奈自戕了嗎?

她對不起師叔,是她害了師叔......

所以,她敬重這位婆婆。

她會讓崑崙仙門的弟子告訴青槐鎮的百姓,小林清清白白,錯的另有其人。

同樣的,這一世,她也會洗清江離揹負的罪名,替江離拿回屬於他自已的東西。

這一拜極其認真,也拜了良久。

糕點婆婆扶起殊玉,笑得慈祥。

殊玉念著婆婆的康健,還是堅持道:“我敬重您,可是,我乃修真界修士,我不能任由她就這樣附在木偶上影響活人,婆婆,人鬼殊途!”

不能因為感動,就不講道理。

糕點婆婆知道殊玉這是好意,擺擺手,“不會了,她聽見你說她的存在會讓我壽命受損,定然不會再待著了。”

殊玉回頭,那絲若有似無的鬼氣,真的早就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了。

殊玉終是帶著四個弟子離開了破廟。

店裡只剩下糕點婆婆一個,孤零零的。

糕點婆婆對著木偶,沉默半晌,道:“其實這些日子,我能感覺到你一直都在。雖然你總是在夜深了之後替我悄悄做糕點,但是你做的糕點總是圓不像圓,方不像方,一眼就能看出來。”

木偶手中還握著那束糕點婆婆早起採來的野花,眼神呆滯,終究沒有回應。

桑翊與出了事的百姓家人依次交談善後,在喝了井水之後,一切受害者都回歸正常,任務圓滿完成。

糕點婆婆的糕點鋪關閉了,聽說她離開了這個地方,臨走前一晚,她抱著自已的木偶哭了一場,口中只是重複著一句話,“緣盡了,緣盡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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