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野心

寧妄坐在病床上，遍佈黴菌和汙漬的床單被血水暈開一大片紅，在暗紅的光中黑得彷彿能將她吸入其中。她仍保持仰頭的姿勢，輕笑一聲：“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或者說，你有留給我別的選擇嗎？你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只是一直在等待有人參與你的計劃，對嗎？”

對方完全沒有絲毫被揭露的畏縮，或許是因為託人傳話，抑或是因為她此刻本就冷靜得可怕，她只是用一種理性到極點的語調說道：“因為你們現在不需要做出選擇，舉行儀式於我、於你們，都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出路。我的目的只有將那個欺騙我和我妹妹的人拉下神壇，只要他死，我的執念便會消散，我也將不復存在。”

她頓了頓，補充道：“記住了，我是鬼，一個鬼是沒有未來的，而未來將是你們的時代，你們將建立屬於你們的秩序，你、你們所有人，將是新的神。”

思酌片刻後，寧妄挑眉斂目，終於深吸一口氣道：“如果我說，你高估了我的野心呢？我不想成神，也不想改變世界，我對一切毫無興趣，你也會繼續將門封死，把我們困死在這間病房裡嗎？”

或許是言語中的敵意過於明顯，桑可聞言沉默了，過了很久才給出回覆，聲音比先前喑啞了些：“就算是為了活下去，你也會選擇舉行儀式的，況且，你是個聰明人，我不信你沒有野心。”

“好吧，你賭對了，”寧妄雙手撐在身側的床單上，站起了身：“我確實有不小的野心，我想救回這個瀕死的世界，想改變我這該死的命運。所以——”

“我加入你。”

美神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張開嘴撥出一口輕飄飄的白氣，看起來像是要說什麼，卻很快將嘴抿起，若有所思地將正臉偏向了寧妄的方向。

寧妄渾身不安地緊了緊下顎，手心柔軟的面板上泛起一層溼淋淋的薄汗，然而她只是狀若無意地扭頭盯著一塊黑色的汙垢發呆。

她討厭這種審視般的目光，卻每次都會若無其事地默許。

“……我們加入。”美神的聲音穿過厚重的思緒和輕薄的紅光，成功勾回了寧妄的目光，他迎上她的注視，只是無所謂地撥弄著手腕上那顆像是由什麼名貴寶石製成的袖釦，慢慢說道：“有時候，看你這種小孩胡鬧也有些許趣味。”

“好吧，”惡魔毫無形象地斜倚在扶手椅上，無所謂地聳聳肩：“隊長第二天就跟我們說過了，你看起來不太安分，不過呢，我們都還挺想看看，你和我究竟誰能捅出的簍子更大。”

“論這個誰能比得過你？”福祿吃吃笑著：“你當初可是把一個村子的人全變成鬼來解決鬧鬼問題的。”

惡魔忿忿罵道：“嘴裡含狗糧了嗎，說話這麼難聽？”

病床此刻向四周牆壁的方向靠去，為眾人清掃出一片空曠，滿屋的紅光慢慢沉澱到了腳下，被滿布灰塵的地板吸收，憑空在地面上繪出了一個五芒星的圖案，暗紅的線條就像是由乾涸的血跡繪成的一般。

“站在五個角上。”桑可囑咐道。

枯藤般的長髮從所有縫隙間長出，逐漸覆蓋上了病房的一切陳設，寧妄感覺自己好似置身於一個黑髮織成的繭中，只有腳下的五芒星還在散發著絲絲暗紅的幽光。

長髮牽著桑可的四肢，將全身腐爛的她帶到了五芒星的正中位置。

她抬起右手，一縷黑髮裹著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黃銅高腳杯放在了她的掌心，於是她接過杯子，在自己脖子上那道致命的傷口處接了半杯血液，將杯子重又遞給了黑髮。

寧妄感到有髮絲纏上了自己的手腕，她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高腳杯被遞向了美神的位置，隨後手腕傳來一陣刺痛，她只得低頭看了過去，卻發現那縷髮絲已經鬆開了自己的手腕，而在它剛剛纏繞過的地方，多出了一道不淺不深的傷口，鮮血淌入了手心。

長髮將高腳杯傳向了寧妄的位置，血液順著指尖淌下，恰好被高腳杯接住。

隨後高腳杯又被傳向了寧妄左側的惡魔，她再次低頭看向自己的傷口，血液還在流淌，滴在腳下的五芒星上，暗紅的線條短暫地泛起了一絲明亮的鮮紅，又很快銷聲匿跡，好像一切只是錯覺。

高腳杯在眾人之間順時針傳遞著，最後回到了桑可的手中，裡面已經盛了滿滿一杯的血液。

她輕輕搖晃著那個杯子，像是正品味著一款上好的紅酒，她那腐爛到幾乎看不見嘴唇存在的嘴上下動了起來，這是寧妄第一次真正聽到她的聲音，那是一種沙啞的、變了調的聲音，單聽聲音甚至完全辨不清說話者的性別，怪異的咒文正從她的嘴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

“穿過食屍鬼守衛的沉眠之門，越過慘白月光下的夜之深淵，經歷了無以勝數的誕生死滅，破曉前我掙扎著尖叫，在驚恐中被瘋狂所擒。”

“什麼？獨行，獨行於狹長曲折的墓道，那些是誰，看見我又為何要逃？奔逃，奔逃因魔鬼在身後歡叫，它追逐我，所以人們四散而逃。”

“學會了如何直立，我的兄弟姐妹卻嘲笑我模樣滑稽。‘別走，別走！’可他們也只是蠕動著尖利呼嘯，然後我便再見他們不到。”

“祈禱吧，誰披著華美神袍高高在上，高舉著經書與手術刀？我不敢回頭，只因休眠之所有怪物在窗外窺視，它看著我，伺機吞食連同黑暗本身的一切，在我挪開目光之前。”

“石棺中只我一個，我的兄弟姐妹早已棄我先行離散。我虔誠，虔誠地傾聽預言與引導，深淵萬丈下，滾滾驚波里，我生來便聆聽未來的低語，於是我便祈得。”

“所以臨近拂曉，窗外的怪物不再咆哮，安靜，安靜，並非我兄弟姐妹的饋贈已將我餵飽，我終於想起我的確曾與他們如出一轍——若非我生來就完美而高他們多等。”

“我清除了汙穢的，正如我為正確的選擇而非那些惡意的玩笑，而我將聆聽未來的呼喚，在穿過那扇門後，我的目光將洞察萬事萬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