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郡,維揚縣,墳場。

一輪明月幽幽地掛在天上,散發著冷白色的月輝。而沐浴在月光中,柳梓唐手上拿著一把鐵鍬,一下一下,正挖著一座墳包。那墳前原本草草插了一個木牌,如今已經被柳梓唐拔下來丟在了一邊,上面的字跡雖然已經有些模糊,但就著火光,依稀能看清“聞亭靜”的字樣。

柳梓唐回家後並未見到楊菀之,而是發現楊家已經換了主人,他從那新住戶口中聽聞菀菀得了機緣,去洛陽營造司奔前程了。而以前的街坊們居然搬走了很多,聽聞是跟著錢家的商隊做生意,大家手裡都有了閒錢,好幾家都去郡裡享福了。他穿著御賜的新衣站在楊家門口,心下落寞,衣錦還鄉的喜悅都被沖淡了許多。原來她說的都是真的,她足夠強大,強大到不需要依賴自己也可以一步一步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回家之後柳家聚了很多的親戚,都是上門慶賀的,他也不好問爹孃關於菀菀的事。再後來,他嬸子趕他到墳場祭拜一下聞亭靜。

柳家本族在維揚縣下屬的池柳村,縣內的那些事,村裡也只能聽一點風聲,柳屠夫好面子,只和村裡說聞亭靜是因為聞縣丞下臺太過悲痛抑鬱而亡。他叔叔嬸嬸覺得聞亭靜雖然未過門,但終究有過婚約,柳梓唐金榜題名了也得去祭拜一下人家,不然顯得太沒良心。柳屠夫聽人這麼一說,無視了白氏的欲言又止,不由分說地將柳梓唐趕去了墳場。

柳梓唐白日站在這墳前,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拜些什麼。他站在這裡只覺得羞愧難當,那插在地上的木牌就像釘在那裡的一根恥辱柱,在春日的陽光中明晃晃地告訴他,他柳梓唐根本不是什麼君子。他就那麼木然地站在聞亭靜的墳前,忽然看見不遠處來了幾個掃墓者,他們來了以後放上貢品、香燭,就動手給墳頭清理起野草來。柳梓唐這才注意到聞亭靜的墳頭也長了不少野草。

只是他這俯身一拔,卻發現有些不對。

這土是松的。

柳梓唐從旁邊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撥了撥墳頭的土,發現聞亭靜的墳上野草比周圍的短不說,四周似乎還有被挖動的痕跡。

他本就覺得聞亭靜的死有古怪,一個跌一跤都會紅著眼圈哭半天求著人安慰的姑娘,怎麼會選擇割腕自盡?再說以他對阿靜的瞭解,她不是這麼烈性的人。她本就是秋官署的司簿,為人圓滑且有些自負,若是她的話,應當會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和聞縣丞從這個事情裡摘出來,而不是一死了之,直接坐實了自己的罪責。

況且依照維揚縣的風俗,橫死之人會在墳前種桃樹壓邪,而聞亭靜墳前的桃樹苗好像才種下去不久就被人折斷了。柳梓唐來時只當聞家人不在乎她的死活,因此草草種了一棵樹苗後也不管不顧了,如今卻是越看越覺得怪異。

他內心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一定有人挖開過聞亭靜的墳!這人是誰?若說在人死後挖墳,或許是因為太過仇恨,以至於想要其挫骨揚灰。可是目前來看和阿靜結仇的人也只有菀菀和平兒。菀菀是個心寬的,柳梓唐甚至不覺得她會記恨阿靜,平兒只有十二歲,應當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難道聞家藏了什麼秘密在阿靜的墳裡?

柳梓唐越想越覺得此事詭異,他的直覺告訴他,一定要開啟來看一眼。

於是,狀元郎打著回郡裡拜見先生的名號出了城,在許知遠的莊子上住了下來,半夜扛著鐵鍬來到了墳場。

一併被拉來的許知遠抄著手站在不遠處,打了個哈欠,任由自己的這位得意門生胡鬧。

“先生你看!”柳梓唐此時已經將聞亭靜的棺槨開啟了,他望向棺槨,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棺槨裡面空空如也,聞亭靜的屍身不翼而飛了。

“哦?”許知遠倒是不太驚訝,柳梓唐今日和他說起覺得聞亭靜的墳有古怪時,他一口同意了夜晚來陪他挖墳一事,其實也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需要一個證據來證明罷了。

“先生,這棺槨是空的。”柳梓唐嚥了一口唾沫。

柳梓唐到底也只是個少年,此時一陣冷風吹過,將他方才挖墳時的幹勁兒全都吹跑了,變成一個冷顫。他望向自己的老師,臉色慘白。

許知遠點了點頭,甚至沒有探頭去看,只平淡道:“她應當是沒有死,你日後要多加小心。”

許知遠回想起那日在茶樓裡竺師師吩咐下人時的舉動,不由嘆氣,看來竺師師對他並非全無戒心。他深知,一個死了的人是沒有威脅的,而一個假死的人……很可能會成為滅頂之災。

但這滅頂之災並不是柳梓唐的,而是辛溫平和楊菀之的。

“她……沒死?”

許知遠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回去修書一封,你不日就要回京陪聖人東巡洛陽,屆時你和公孫司徒一起去河曲書院拜見問心堂的康成映康夫子,其餘的,你不用太操心。救走聞亭靜之人應當是竺師師,她想對付的人不是你。”

為了保住楊氏姊妹,在許知遠的走動之下,有關她們在維揚縣的檔案已經被模糊處理。楊菀之畢竟在營造司當差,走動的人多,想要抹掉並不容易,還會顯得刻意,但辛溫平就比較簡單了。她年紀小,日常也就往返於縣學和家中,縣學的那些人許知遠接二連三地招進望月書院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至於那些街坊鄰居,這半年來大多都得了“機遇”,搬去別的地方——這裡面錢家的商隊也起到了不少作用。其間京城也有人來查,許知遠都出手阻攔,因此他們只能查到楊菀之,而查不到一點有關辛溫平的資訊。

但是他能做的畢竟有限,他攔得住別人,攔不住一早就知道此事的竺師師。如今竺師師已經回到大興,他沒法預測竺師師埋下的這顆炸彈會在什麼時候引爆。唯一讓他感到慶幸的是,辛溫平對於竺師師來講是一張對付辛溫泰的底牌,不到關鍵時候是不會亮出來的,因此他只能祈禱二皇女能夠快一些成長,這樣面對風雨摧折時也能夠更加遊刃有餘。

回莊子的路上,許知遠將楊家姊妹和辛溫泰、竺師師的事情一一告訴柳梓唐。看著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樣,許知遠只是沉默著,讓他自己慢慢去想。

他這個弟子的家事,他也略知一二。白氏原本是涿州一戶官家的小姐,結果出嫁之日被山匪劫了去,是當年還在涿州服兵役的柳屠夫從山寨裡救下了白氏。兩年後被救下山發白氏已經挺著個肚子,前腳被送回,後腳白家就要趕她出家門。柳屠夫見白氏可憐,衝冠一怒為紅顏,兩人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拜堂成親了。也是因此,白氏總覺得柳屠夫對自己有恩,在柳家,柳屠夫成了說一不二的人。只是柳屠夫這人衝動易怒,白氏總覺得自己欠了柳屠夫什麼,因此不論丈夫做了什麼樣的決定,她都很少出言反對,只是躲著不講話,等到情緒積壓到了極限,就大哭大鬧著要和離。柳屠夫每到這時就會跑到酒樓去要上兩斤白酒,一個人喝得醉醺醺地倒在後院裡。

因此,當柳梓唐遇見議親之事時會選擇躲到大興城等待事情自己慢慢出現轉機,完全在許知遠的意料之內。

他到底還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不像楊家姊妹過早地面對這個世界,他的行為都還在復刻他父母的模式。只有等到他真正的跳出來,他才算成長。

-

這些日子,在辛爾卿的各種催促之下,楊菀之被接到了郡主府的側院住下來。辛爾卿對楊菀之的燙樣幾乎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柴克岑說這營造是因為楊菀之才承下的,正好這些日子梓部也差不多忙完了,便直接讓楊菀之來郡主府做這個監工。

因為營造司這些日子煞是忙碌,辛爾卿自己僱了工役,還有郡主府的下人們也被呼叫起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唯一讓辛爾卿不滿的是,辛溫泰不知道用了什麼筏子,居然將大興城那邊的事情擺平了。如今這人隔三岔五來郡主府前晃一圈,都被她擋下了。

但這一切楊菀之並不知情,她已經全身心地投入了郡主府的營造之中。辛爾卿不缺錢,因此僱的人手多,幾個園子同時開工,估計這偌大的郡主府只需要一到兩個月就可以全部翻新完畢。楊菀之優先處理了辛爾卿的主院,短短一週已經將辛爾卿閨房前的假山疊好了。

今日是這一處小景的最後一道工序:種樹。

辛爾卿自幼便是按照世家貴女的標準教導的,也喜歡那些文雅的東西,楊菀之尋了一棵臘梅的樹苗,栽在辛爾卿的閨房前。種樹時辛爾卿非說自己從來沒幹過這活兒,要和她一起種,素來金釵琳琅的郡主找了一身最樸素的衣裳,挽著袖子和楊菀之蹲在一起刨土,把那小小的樹苗栽下去。

辛爾卿望著地上的樹苗說:“這樹苗種下去,感覺這裡還是光禿禿的。”

楊菀之笑著道:“它會一點點長大的。造園的樂趣就在於看著這園子一點點從荒蕪變得生機勃勃,等到十年後,這園子裡的樹都長大了,郡主再看這園子,與現在又不相同。讓小園自然生長,就可以常看常新。”

辛爾卿眯起眼睛,想象了一下這顆臘梅長成之後的樣子。這臘梅正好在她閨房的窗前,冬日開花一定相當的好看,她只要一起床,推開窗,就可以看見它。屆時,定是滿院梅香。她心中隱約有些期待,但很快,失落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

“它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開花呢?”辛爾卿的聲音有一些自己都難以覺察的顫抖。

楊菀之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沒有意識到辛爾卿的異樣:“臘梅長起來很快的,這棵樹不算太小,好生打理的話,後年就可以開花了。”

後年、後年。辛爾卿咀嚼著這兩個字。若是以往,她會覺得這些快樂的年歲不過彈指一瞬,可現在她突然覺得這段時光好漫長,長到可以容納一切的變故。

“要不,我們換一棵大點的樹種在這裡吧。”她的話語裡有些低落。

“唔……如果郡主不喜歡的話,下官叫人再去尋一棵?只是這樹木移栽之後都需要過一些時日才能開花。下官以為,看著自己種下的樹一點點長大也挺有樂趣的。”楊菀之說著望向辛爾卿,這一望,卻突然愣在了原地。

只見辛爾卿臉上雖然掛著笑,眼裡的淚水卻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楊菀之一下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摸出一張手帕遞給辛爾卿,問道:“郡主這是怎麼了,是下官說錯了話嗎?”

“無妨,只是看著這臘梅,想到了些傷心事罷。”辛爾卿接過帕子,抹了抹眼淚,旋即轉身道,“本郡主有些不舒服,先回屋休息了,這臘梅就這樣留著吧。”

“郡主……”

不等楊菀之說什麼,辛爾卿已經逃回了自己的小屋。楊菀之望著腳下的臘梅想,這太合郡主平日看著挺快樂的一個姑娘,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她這麼傷心?這臘梅到底是種得好呢,還是種錯了呢?

楊菀之站在那裡一頭霧水地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不管怎樣,郡主府的營造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而聖人東巡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柳梓唐此時已經回了大興,作為內史令伴君左右;辛溫泰則在洛陽蟄伏等待時機;辛溫平在河曲書院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練武讀書;錢放這些日子和幾個波斯商人搭上了關係、正想著將商隊往西域發展,用茶葉換取波斯的珍奇貨物;蘇鴻雪進了一傢俬塾讀書;月霜雙依舊沒心沒肺地享受著自己在東都的和平假日……

閔德二年春,聖人東巡,率文武百官前往東都,聲勢浩大。這場東巡像是洛陽城的一場慶典,讓整個城市都充滿了熱鬧的氣息。而塵封了三年的永珍神宮,也終於開啟了它的正門,迎接聖駕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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