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菀之心神不寧地回到抱月茶樓,一夜難眠。她只得爬起來點著燈,為太合郡主做起燙樣來。

那時與辛溫泰的回憶太過痛苦,她只能把自己完全沉到工作裡,強迫自己忘掉。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自己必須要站起來,不能被打倒。她一個孤女,沒有父母親引導,只能在一次次碰壁受傷之後自己總結經驗。可是每每遇見新的困難,她還是會感到迷茫。她其實很討厭去想這些,她只想把自己完全交給自己的工作,可是現實一次次給她迎頭痛擊,讓她不得不分出精力去思考:為什麼會這樣,她該怎麼做?

辛溫平的師父康成映,她也拜訪過。康成映只道她為人處世並非不通,不過是不用心罷了,她若是能把琢磨冬工之術的心思花在琢磨為人處世之上,一樣是個滑溜溜的泥鰍。

可她覺得好累。

她拼盡全力地去看辛溫泰、看竺師師,她能看出他們內裡一二,可單單是看著,就打心眼裡生出一股子無力的感覺。可她有得選嗎?從阿爹當年發善心將平兒抱回來,她們的命運就註定了。

有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楊菀之握著雕刀的手背上,昏暗的火光在房間跳躍。她坐在晦暗的火光前無聲地哭了一會兒,用袖口擦了擦眼淚,俯下身,繼續雕那院牆上的寶瓶門。

-

五日後,河曲書院。

問心堂前,那棵百年的梨花樹開了。誰也不知道這棵梨花樹在問心堂前長了多少個年頭,它如一位定格的舞者,將姿態凝固在最有張力的那一瞬間,彷彿虯龍從地心破土。小巧而含蓄的梨花,像一片片白色的蝴蝶,輕盈地落在樹枝上。一陣春風吹過,似雪的花瓣簌簌地落下,落在辛溫平的發頂、肩頭,她穩穩紮著馬步,左右手各託著滿滿一碗水,康成映則坐在問心堂的走廊前,悠閒地喝著茶:“背,大學之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辛溫平目不斜視,聲音卻恨恨的。

康成映對面,坐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紅衣少女,少女約莫二十上下,一頭烏黑的秀髮帶著天然卷,被一根紅色繡金鳳紋髮帶高高束在腦後。少女和康成映一道“欣賞”著這個小姑娘在樹下咬牙切齒地背書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小山最近已經逐漸上道了。”

小山是辛溫平來河曲書院以後取的字。辛周朝普通人家是不怎麼會取字的,讀書人一般會在有書院社交圈以後為自己取字。因為辛溫平身份敏感,不宜為人所知,書院裡知曉她二皇女身份的也不過康成映一人,所以取字也有一重欲蓋彌彰之意味。康成映平日裡便小山長、小山短地喚她,書院裡知道她叫“楊小山”的人更多,少有人知曉她名溫平。

而紅衣少女則是月槐嵐的次女月霜雙。

月霜雙今年二十一歲,河曲書院裡的霍曉夢霍先生原是她在將軍府時的開蒙先生,後來月槐嵐和章晚方帶兵出征,原本只帶了長子月無華和長女章楚山,結果十二歲的月霜雙躲在運軍糧的馬車裡一同出了洛陽城。月槐嵐無奈,先是讓月霜雙跟著伙房的阿嬤一起打打雜,後來發現月霜雙憑藉一手好槍法在軍營裡混得如魚得水,等到她及笄時,就連她大哥對上她都只有五成的勝算。

月家在西南可謂戰無不勝,只是月槐嵐夫婦畢竟已過不惑之年,如今月槐嵐打算日後將帥印交給長女章楚山,月霜雙和在陣前受傷瘸了一條腿的月無華被月槐嵐趕回洛陽來,養傷的同時解決一下婚姻大事。畢竟月霜雙和月無華一個二十一,一個二十六——月槐嵐十七歲就已經當媽了,她愁啊!

康成映第一次見到月霜雙的時候,這姑娘正在霍曉夢面前學她老孃講話:“無華啊,你看你現在這腿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也不知道能好成啥樣,不如趕緊回家生個娃!你不生,你妹妹也不生,以後我們月家後繼無人,誰來打仗?”

她說著,臉上神情一變,又模仿起月無華的樣子:“然後我哥就哭喪著臉說:‘娘,我生不出來啊,我肚子不爭氣,大夫說我懷不上的……’還好有我阿爹攔著,不然我哥另一條腿可能也要被我娘打折咯!”

霍曉夢在書房裡笑得前仰後合。

至於後來嘛,就是康成映以替月霜雙擺平催婚作為交換,將月霜雙拉過來做辛溫平的師父了。

月無華:那我呢,誰來幫幫我!

月霜雙年少從軍,得了父母真傳,雖然智謀不及她阿姊,但功夫是一流的,帶一個學過三兩拳腳功夫的辛溫平綽綽有餘。這半年,辛溫平跟著月霜雙已經能將長槍使得有模有樣了。

如今辛溫平每日除了書院的日課,就是來問心堂前扎馬步、背書,然後和月霜雙練槍。只是這些日子因為阿姊的事情,叫她總是心神不寧。但是康成映和月霜雙幾乎是把她軟禁起來了,月霜雙輕功極好,每次辛溫平想溜出書院去找阿姊,都會被月霜雙一把拎回來。辛溫平這邊揹著書,想起阿姊的事情,手腕一抖,碗裡的水灑了些出來。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心……心有所……忿……”辛溫平手上抖了一下,嘴上也磕巴了。

月霜雙輕輕躍到辛溫平面前,看著小姑娘已經站得氣息不穩,笑眯眯地提起茶壺給她把兩個大水碗滿上:“小山啊,你這碗沒端好,今天又得多練半個時辰哦?”

“……”辛溫平嚥了一口唾沫,望了康成映一眼。

康成映目不斜視,搖了搖頭:“今天下課後,到我這兒來把《大學》抄一遍。”

“……是。”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ì),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康成映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搖頭道,“心不在焉,說得就是你!”

“……先生,我……”辛溫平想爭辯,但是話到嘴邊,自己也知道不妥,只能一溜煙嚥了下去。她想說,沒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那還叫人麼!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沒得選。

做君子太難了,但是至少要做個偽君子裝裝樣子,她現在需要竇派的幫助。辛溫平這麼想著,手腕又是一抖。她恨啊,或許真的是血脈相連的緣故,她這麼想著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的偽君子,不就是辛溫泰那個樣子嗎?如此一來,兩個水碗咔嚓咔嚓落地,月霜雙用一副“你今天完蛋了”的表情看著她,康成映冷酷的聲音傳來:“下課以後先去糞池挑糞把歲實園的田澆了,再來我這兒抄書!”

歲實園是書院裡的一小片田,種一些瓜果蔬菜,約有四畝地,是給書院裡年紀比較小的學子種的。年紀大些的會輪換著去洛陽城外的莊子上“耕讀”,那裡主要種些稻穀,春耕和秋收前後活兒會更重一些。挑糞算是歲實園裡大家最不願意乾的活兒了,又累又臭,一般都是被夫子懲罰的學生去做。辛溫平挎著臉出了問心堂去上課,月霜雙望著她的背影問道:“康夫子,到底是因為啥事兒要一直拘著她?”

辛溫平今日一大早被夫子罰著扎馬步背《大學》,是因為昨天偷摸翻牆想回家去看看阿姊,被月霜雙逮回來了。月霜雙也不知道為什麼康成映要她盯著這楊小山,不過康成映幫了她忙,她自然聽康成映的。

不過月霜雙自己也是從這麼大的年紀過來的,她知道對於一個好動的小孩來說,外面的世界比書院裡的更有吸引力——她不也是因為好奇,跑去邊境那麼多年!

“你莫管這些,日後自然會知道。”康成映擺了擺手,“不過她擔心她那個在營造司的阿姊,你今日去營造司看看她阿姊,叫她阿姊得空了來書院看看她,好叫她安心。”

康成映心想,可不是要拘她這一天兩天。辛溫平不貿然與聖人相認是明智之舉,在自身實力不足時倉促入場只會成為犧牲品,既然如此,那麼聖人東巡這些日子,她就只能做這河曲書院的籠中鳥。如今月霜雙與她一道住在問心堂旁邊的偏院裡,周圍都是康成映和許知遠挑過的人,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安全。

“她阿姊在營造司好好地,她擔心什麼?”月霜雙是個直爽人,被康成映一打岔,話題也開始跑偏。

楊家姊妹和辛溫泰的過節,康成映自然是不方便說,只能讓辛爾卿默默背下這口大黑鍋:“她阿姊最近在給太合郡主修郡主府,她聽說太合郡主刁蠻任性,怕她阿姊被刁難。”

“辛爾卿?”月霜雙撓了撓頭,“她小時候還挺講道理的,我以前還搶過她糖葫蘆吃呢,現在變得這麼壞?不至於吧?”

不過確實,她走的時候辛爾卿才六七歲,兩人之間也不過是萍水交情,人都是會變的嘛。

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楊小山她阿姊。說起來,月霜雙知道她有個阿姊在營造司,但還從來沒見過呢!

如此一想,不由覺得這在洛陽的日子也頗為有趣,時時都能見到新奇的人!若說這女子做冬官,她確實沒怎麼見過,也難怪辛爾卿會稀奇。她們月家離開朝廷已經太久了,久到根本沒有加入過去的那些血雨腥風,她都有些記不清辛爾卿的模樣了,這次剛好可以見見。

月霜雙騎著她的愛馬白隙一路向營造司去,剛巧見著一姑娘穿著冬官的官服,手上捧著一個巨大的木盒,正往馬車上走。楊菀之上車時正巧抬頭看了月霜雙一眼,這一眼把月霜雙嚇了一跳。眼前的姑娘看著臉色蒼白,兩個黑眼圈吊在臉上,像是沾了墨水沒有洗乾淨。月霜雙在西南作戰時曾遇見過食鐵獸,那兇獸長得像熊,四肢耳朵卻是黑的,臉上也有這麼大兩個黑眼圈。馬車走後,月霜雙問營造司的門房:“方才過去的可是你們營造司的人?”

“正是,是我們營造司的小楊工。”門房見月霜雙一身豆沙色圓領袍,上面用金線繡著鳳紋,辛周朝能用這紋樣的除了皇室之外,就只有月家人。因此門房對月霜雙並無太多防備,誰都知道月家保家衛國,是不折不扣的忠臣,又怎麼會有壞心眼呢!

再說了,女子做冬官確實少見,好奇也是常情。

“可是那個要給太合郡主做郡主府的小楊工?”月霜雙又問了一句。

“是啊,小楊工今日就是要去給太合郡主看燙樣呢!”門房說著,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他們營造司給朝廷幹活那是正常地拿月俸,但若是給這些貴人幹活,是額外有賞銀的。上次小楊工回來以後,還分了他兩顆金瓜子,說是太合郡主那裡賞的,給他沾沾喜氣。他一個門房雖然不幹什麼技術活,但郡主若是給了營造司賞銀,柴大人那裡分下來也會賞到他百十文,雖然不是大錢,但誰會嫌棄呢?

月霜雙點了點頭,心想這小楊工看著這麼憔悴,看來辛爾卿做得是有點過火,她可得好好去會一會!這麼想著,她調轉馬頭,隨手從衣服裡摸出一個小荷包丟給門房:“謝啦!”

門房接過荷包一掂量,嚯,這月家的人真大方,這荷包的重量少說得有個一兩銀子呢!門房頓時樂開了花,心想,這小楊工還真是他們福星!

而此時的楊菀之正坐在馬車上,懷裡抱著自己失眠了五個晚上誕生的產物,整個人處於一種幾乎超脫了凡塵的狀態。或許是真的太累了,她坐在馬車上覺得這馬車晃晃悠悠的讓人昏昏欲睡,不知怎地竟然就睡著了。

等到再醒來時,她只覺得一陣頭暈腦脹,睜眼,自己竟然已經躺在了郡主府的廂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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