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的六七天時間裡,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許多人便由他們的父兄領著走進了白鹿倉。田福賢實踐諾言,不僅沒有加害這些曾經嗆喝著把他壓到鍘刀底下的對手,反而像一個寬厚長者訓導淘氣的晚輩:“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錯改錯的話就對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過,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樣子咧?”感動得賠罪者懺悔嗟嘆,有的甚至熱淚滾滾。田福賢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論巷議都是寬厚恩德的感嘆。這種局面影響到民團團丁,由高度緊張變得鬆懈起來。田福賢看到了就及時訓話:“把這些人寬大了,實際是把老鴉落腳搭窩的樹股給它砍掉了,鹿兆鵬這號老鴉再沒處落腳壘窩了。你們敢鬆手嗎?外表上越松,內裡越要抓緊盯死,一心專意地瞅住共產黨。鹿兆鵬跑進城裡去了,偷偷還回原上來過幾回……你們啥時候能抓住他?我給諸位的賞金早都準備停當了,數目比省上懸賞的數兒還大!”

小娥回到窯裡就開始了慌亂,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賢的話,又有一半信不下。過了幾天,聽到許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賢的寬待,她就開始發現了朝信的一面的決定性偏倒。她表現得很有主見,一絲也不糊塗,必須讓田福賢按他的諾言行事,應該由他先給縣上說妥以後再讓黑娃回來,不能讓黑娃回來以後再由他到縣上擔保;萬一縣上不答應,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幾次在白鹿鎮通白鹿倉的路上蜇來蜇去,總是下不了決心鼓不起勇氣走過去。她想起把田福賢押上白鹿村戲樓再押到鍘刀口時的情景。她那會兒作為婦女代表風風光光坐在戲樓上觀看對田福賢的審判,看見田福賢被繩索拘勒成紫茄子色的脖頸和臉膛,兩隻翻凸出來的眼球佈滿血絲,那眼睛裡流洩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氣和少許的一縷膽怯。現在,那兩隻翻凸出來佈滿血絲的眼球終日價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執瓢舀水時那眼球在水缸裡,嚇得她失了手;她拉風箱燒鍋時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麥秸火焰裡,嚇得她幾乎折斷了風箱杆兒;更為不可思議的是,她在冒著蒸氣的熬得粘稠的包穀糝子的粥鍋裡又看見了那雙眼球——那天坐在白鹿倉會議室後排拐角,她鼓足勇氣從兩個腦袋的間隙裡偷偷溜了田福賢一眼,滋潤的方臉盤上嵌著一雙明澈溫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裝作買東西在攤販貨堆前蜇磨了一陣就退回原路來,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對那雙明澈的眼睛,就朝鎮子的中街走過去,一轉身拐進了第一保障所大門。

小娥一看見鹿子霖叫了一聲“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饒了黑娃這一回!”鹿子霖斥責道:“起來起來。有啥話你說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頭跪著:“你不說個饒字我不起來。”“愛跪你就跪著。”鹿子霖說,“你尋錯人登錯門了。黑娃是縣上通緝的要犯,我說一百個饒字也不頂用。那天田總鄉約親口給你說了,叫你把黑娃叫回來他再給縣上作保,你該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小娥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會說話,我也不敢進倉裡去……”鹿子霖揶揄地說:“你不是都敢上戲樓嗎?咋著連倉里門都不敢進了呢?”小娥羞愧地垂著頭:“好大哩,現時還說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輕張狂了一陣子,我也張狂了幾回,現在後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說:“你就這樣去給田總鄉約回話,就說你兩口子張狂了後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說:“我求大跟田總鄉約說一下。你是鄉約說話頂用。黑娃好壞是你侄兒,我再不爭氣是你老的侄媳婦。我再沒親人……”鹿子霖不再開口,這個一進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攆出家門的小媳婦和他算得近門,他和鹿三同輩,又比鹿三小几歲,她自然叫他大大,他從來也沒有機緣聽她叫一聲大。她現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聲“大”地叫著,他有點為難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已心慈面軟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軒那樣心硬牙硬臉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繼續訴說:“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就沒路走了。我一個女人家住在村外爛窯裡,缺吃少穿莫要說起,黑間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嗚嗚嗚……”

“唉——”鹿子霖長長地吁嘆一聲,“你起來坐下。我給田總鄉約說說就是了。”說著點燃一根黑色捲菸,透過眼前由濃而淡緩緩飄逸瀰漫著的藍色煙霧,鹿子霖看見小娥撅了撅渾圓的尻蛋兒站立起來,怯怯地挪到牆根前歪側著身子站著,用已經沾溼的袖頭不住地擦拭著流不盡的淚水,一絡頭髮從卡子底下散脫出來垂在耳鬢,被淚水洗濯過的臉蛋兒溫潤如玉光潔照人,間或一聲委屈的抽噎牽動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動人,使人實生憐憫。鹿子霖意識到他的心思開始脫韁就板下臉來:“你叫我給田總鄉約說話,也得說清黑娃到底在哪達嘛。”小娥猛乍揚起頭來:“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達,我就把他死拽回來了。他只說他給人家熬活,死口不說在東在西。”鹿子霖忙問:“他啥時候跟你說他給人家熬活來?他回來過?”小娥也不想隱瞞:“他半個月前回來過一回,給我撂下幾個銅子叫我糴糧食度春荒,雞叫頭遍進窯門,雞叫二遍又出了窯門。我問他在哪達,他怕我去尋他,他死活不透底兒……”鹿子霖“噢”了一聲,又鼓勵小娥繼續說下去:“你說這話我信哩!”小娥說:“你給田總鄉約把話靠實,只要能饒了他,他再回來給我送錢時,我就拉住他不叫他走……,”小娥說著又軲轆轆滾下淚珠來。鹿子霖說:“好了,我立馬去找田總鄉約。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話。把眼淚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見笑話。”鹿子霖叮囑著,看見個娥有點張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淚,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個臍窩,衣襟下露出的兩個乳頭像臥在窩裡探出頭來的一對白鴿。他只掃瞄了一眼,小娥捋下衣襟說:“大!那我就託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進白鹿倉找到田福賢直言道:“賀老大墳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掛的。”他看著田福賢驚異的神色愈加自得地學說了與小娥談話的過程,正是從小娥透露的黑娃回家的時間準確無誤地推測出這個結果。田福賢問:“她沒說黑娃在哪達?”鹿子霖說:“看來她是真不知底兒。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賢斷然說:“好啊子霖,你談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你馬上可以給她滿碟子滿碗地回話,只要黑娃投案回來一概不究,縣上通緝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計把這女人撫攏住,哪怕她漏出一絲黑娃的影蹤也好。那樣的話你就立下大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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