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翼不認為自已是個沉湎於過去的人,一則他連未來都沒有,二則他實在覺得太過於矯情。
可對於商時雨,這個第一個慘烈地從他生命裡離去的人,他卻始終懷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印象中的商時雨幾乎飛天遁地無所不能,且會在他們陷入困境的時候及時出來救場,因此也被唐曉翼戲稱為“及時雨”。
她太厲害了,以至於在她的死訊傳來時,唐曉翼是根本不相信她會死的。
當然,現在也沒多相信,尤其是在Rain出現之後,這種感覺便愈發地強烈。
別的不能確定,但Rain絕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洛基,你說我是不是真失心瘋啊。”
唐曉翼面朝黑絲絨一般的大海,失神地看著月華灑在上面如鑽石般耀眼的靈光,“全世界都告訴我她死了,我卻還老覺得她還活著。”
“她一定就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裡,看著我找她找的抓耳撓腮挖心挖肺的,這傢伙就這點惡趣味。”
一席話,不知道是說給洛基聽的,還是說給可能飄蕩在茫茫大海上不得歸路的靈魂聽的。
“曉翼,我明白你和商小姐的羈絆。”狼王冷靜而嚴肅地道:“但現在糾結這個已經不合適了。”
“是啊,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管別人死不死活不活的……”
海浪一波又一波,嘩嘩地推到岸邊又迅速褪去,唐曉翼用腳一捻那些留下的泡沫,眯著眼睛望向那銀盤般的月亮。
或許真得等到他下了地獄,這個謎題才能夠正式揭曉吧。
忽然間洛基耳朵動了動,凝神傾聽了半晌,爪子碰了碰唐曉翼:“好像有簫聲。”
狼王這麼一說,唐曉翼立刻收了飄忽的心思仔細捕捉起周圍的風吹草動,果然有一縷飄渺曠遠的簫聲。
心臟忽然猛地跳了起來,唐曉翼一把抓住洛基脖頸邊上的長毛,用一種驚異又有些欣喜若狂的目光,望著它灼灼發亮。
“洛基……她,她是會吹簫的,雖然吹得不咋地……”
唐曉翼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再一次看向沉睡的大海:“你說我們剛剛蛐蛐她,是不是……把她的鬼魂給招過來了?”
他這張嘴真是慣會煞風景,如此一說那嗚咽凝滯的簫聲,竟然颳得人心裡發毛起來。
洛基無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多多他們,嚇我沒有用。”
說著,它揚起頭往那邊抬了抬下巴:“簫聲從那邊傳來的,你要是好奇過去看看唄。”
唐曉翼從來都是個乾脆利落的主兒,立刻動身前去一探究竟。
月光籠罩的海岸靜謐安詳,人影綽綽倒映在雪白的沙灘上。遠遠的唐曉翼便看到了一艘淘汰掉的破漁船,一抹白影正隨意地斜靠在邊上,手持一管長洞簫。
“我去……”唐曉翼難以置信地發出驚歎。
那身影和站姿簡直百分百肖似商時雨,月光朦朧地給那抹身影鍍了一層清潤的微光,恍惚間他還真以為是她回來了。
但等他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時,觸目的卻是Rain那張清淡冷漠的臉。
Rain早就聽到了動靜,將簫放了下來,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將表情凝固在臉上的唐曉翼:“有事?”
“……”唐曉翼忽然覺得渾身發冷,心更是像撲通一下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凍得他渾身都麻木起來。
見他神色懨懨彷彿希望落空,Rain打算留他自已在這裡一個人好好靜靜,抽身準備離開,不料卻被唐曉翼抓住了胳膊。
“小雨……”
一時間Rain聽不出來唐曉翼到底在喊誰,不過還是停下了腳步。
“我有件事情想問你,”唐曉翼鬆開手,強自鎮定地深吸了一口氣:“你是在這海下的亞特蘭蒂斯呆過幾年,對嗎?”
Rain眨了眨眼睛:“是。”
唐曉翼緊緊凝望著那蝶翼般的睫羽,在月光下泛起微微的銀光:“你是如何到那邊的。”
Rain這次卻沉默了,抓緊洞簫緘口不言。
但唐曉翼透過她的態度已經猜到了七八分,雙手輕輕握住她瘦削的肩膀,認真地問:“那場爆炸,你也是在的,對不對?”
Rain的睫毛果然抖動了兩下,而後輕輕點點頭。
問清楚這些,唐曉翼才正式切入主題:“我想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Rain卻反問起來:“那我先問你,在你印象中,商時雨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這個人,冷漠,傲慢,比驢還犟,有時候跟個瘋子一樣。”
提起昔日的故友,唐曉翼卻沒一句好話說:“而且簫吹的巨難聽,我家樓下的老太太喉嚨裡卡痰跟她吹出來的簫聲能平分秋色。”
Rain依舊面無表情地站著,可手裡卻快把洞簫生生捏碎了。
“但是吧,她挺靠譜的,而且也沒有看上去那麼涼薄,是個重情重義的,偶爾也會溫柔那麼一下下……”
說到這裡,唐曉翼忽然用一種難得柔軟的目光看向遠方模糊的海平面:“她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位摯友。”
他重複了兩遍“很重要”,卻一遍比一遍柔和且堅定。
Rain齊肩長的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不已,遮蓋著臉時有種破碎的清冷之態,眼中霧濛濛的,像籠罩著淡淡的煙雨。
“這些你應該從來沒在她生前告訴過她吧。”Rain冷冰冰的聲音忽然變得溫和起來,“不過她在死前,最念著的還是你。”
“這場爆炸其實是商時雨自已策劃的一場慘烈的自殺,為的是要讓所有不把她當人的人,作為她的陪葬品。”
聞言,唐曉翼心裡大受震動,眼眸中全是不可思議,緩了半天都沒有消化完這驚世駭俗的內幕。
商時雨竟然拉著所有人跟她一起下地獄了?
那裡面,甚至還包括她的父親和祖父……
“她瘋了……”唐曉翼顫抖著嘴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已的聲音。
“不錯,她是瘋了。”Rain歪著頭極為諷刺地嗤笑一聲,銳利的惱恨從那細密的睫羽下射出:“是商家把她逼瘋了。”
“商濯想把她當成試驗品送給鬼影迷蹤研究;商羨昀膽小懦弱屈居淫威,誰都保不住;繼母也從來當她是搶奪家產的私生子,對她處處提防刁難……”
“商家從來沒給過她一點溫暖,卻要求她無條件無底線地為家族奉獻,一心想榨乾她所有的利用價值……”
“你讓她如何不恨。”
從小同商家打交道,唐曉翼就覺得這家人都是一副冷酷涼薄的姿態,卻實在沒想到他們已經歹毒無情到了喪盡天良的地步。
難怪商時硯一點都不在乎商家逐漸落敗,難怪商時雨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唐曉翼使勁地抓著身後的船幫,上面的木刺刺得他手掌生疼,腦子裡混亂得像一鍋糨糊,他禁不住抵住了微微脹痛的太陽穴。
心裡好像忽然被刺進了一把利刃,鮮血淋漓的,痛得他呼吸都困難起來。
Rain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商時雨死前,曾同我說起過,這個世界對她倒也沒有一直殘忍。”
“像她這種命定的天煞孤星,卻很意外地有了你們這些好朋友。”
“你,溫莎,喬治……還有你的羽之冒險隊,都曾是她灰暗冰冷的生命裡,不可多得的溫暖和光明。”
“唐曉翼,她跟我說過,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自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