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鳳棲梧桐,朽木難依(十四)
還不待鳩九作何反應,阿零便從他身旁擦肩而過,往雅間門處走去。
“等等。”
白衣神官止住少女腳步。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阿零連頭也不回,“再不走,一會巡捕司的官差來了,如何脫身?”
鳩九並不應聲,默默走到少女身旁不遠處,彎腰拾起一隻綴著荷花圖樣的繡鞋。
“穿上吧。”
阿零一愣,低頭,才發覺自已一時情急,竟還赤著右腳,襯襪上滿是灰塵和血跡。
“我沒事,用不著神官大人操心。”
少女仍在氣頭,語氣十分抗拒。
“捱過那傢伙的鞋,我嫌髒。想來尚書府家大業大,還不至於在乎這點東西。”
“... ...”
說完,阿零抬腳便走,只是腳步一深一淺,看起來著實有些滑稽。
少女烏亮的黑髮散落在肩上,白色外衫下裹著凌亂不堪的衣裳。滿身是傷、步子不穩,背影卻絲毫不做退讓。
鳩九喉嚨兀的一緊。
為何偏偏是她,與我數百年間見過的其他生靈如此不同。
身為月夜中行走的怨魔,卻不懼神官、不怕日光。
凡事隨心所欲,但對世間萬物又有種萬般自洽的邏輯。
看似行著惡事,可仍未泯滅心底的一絲善意。
... ...
白衣公子兩步追上少女,擋在她身前。
背對著她蹲下身來。
“既你不願穿鞋,我來揹你走。”
阿零一愣。
似是完全不曾想到他竟會如此。
“謝謝好意,大用不上。”
鳩九聽見,仍靜靜弓著身子,向後環起一臂,將堅實寬闊的背向著少女。
“我既然答應幫你... 就有照顧你的責任。”
“況且,也是因為,我遲了,才累你受傷。”
... ...
片刻的沉默之後,鳩九忽而感受到來自後背上的一陣溫熱和實在。
他沉默不語地起身,一臂朝後,緊緊攬著阿零。
步子走得穩而平緩,就這麼坦然地出了雲裳閣,全然沒有一絲逃離應有的慌張。
阿零將兩手淺淺放在鳩九肩頭,側過臉伏在他背上。
隔著衣裳,都能感受到男子胸腔中重重的心跳。
她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一開口卻仍是倔強。
“從這雲裳閣,到尚書府,你就打算這麼揹著我走回去?”
“嗯。”
此時街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見年輕倜儻的公子,旁若無人地揹著個似是遭了殃的女子,便是萬分驚詫,或目光閃爍,或竊竊私語。
阿零自是不在乎這些生人的眼光,可她心間一動,將下巴戳在鳩九耳旁。
“難道你看不到,他們都在議論嗎?”
“在日界,他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樣在大街上揹著我,會被人唾罵,說你‘傷風敗俗’。”
“無甚所謂。”
鳩九穩穩地走,似乎那些凡人怎麼想,並不會在他心內引起一絲波瀾。
“我的光陰甚長,旁人的幾句話,於我來說,無需放在心上。”
“也是。”
阿零換了一側肩頭去靠,“你是神官,這天下自是沒有值得你在意的事。”
鳩九步子一停,將背上的少女往上挪了挪。
“有。”
“噢?是什麼?”
鳩九抬頭,眼神望向不遠處一家並不起眼的成衣鋪子。
“比如,先去給你換一身衣裳。”
-
日落時分,晚膳之時。
蕭府前廳內,沈夫人正伺候著難得有力氣起身的蕭尚書用膳。
老尚書年紀並不老邁,只因積年累月的肺疾榨乾了他的精神,眼框深陷,總顯得十分疲態。
任憑沈夫人在他面前的盤中布了四五樣菜,他也並無什麼太好的胃口,只捏著勺子淺淺喝了幾口湯,便又咳嗽起來。
“婉兒的婚事,可落定了?”
沈夫人忙遞上手巾。
“十日後便是吉日,國公府那邊忙得四腳朝天,這不是沒法子,才來將咱們府上管事也借了去。嫁妝禮冊、賓客請帖我都安排著籌備妥了。老爺,這些事你都不要操心,安心將養身子才好。”
“咳咳咳咳...”
“夫人,這婚事... 須要萬萬周全,絕不可出一絲一毫的紕漏。”
蕭尚書說著,抬起一手,緩緩按在桌上。
“這二年來,聖上空留我一尚書之職,已是看在君臣一場的份上。”
蕭承章雙目渾濁,裡面卻有著異常的清醒與衡量。
“往後,你我的榮辱,與這蕭府的前程... 便是要與婉兒的下半輩子綁在一處了。”
此時的落英閣中,阿零正揹著手立在窗前,靜靜看著院中的杏花樹出神。
她仍穿著成衣鋪子裡買來的淺紫色挑花紗裙,與一雙樣式簡單的落霞色繡鞋。
回府時,便因穿著這身與尚書千金身份並不相稱的樸素衣裳,叫劉媽媽拽住盤問了好一陣,又拿了三四身掐絲、滿繡的襦裙來非要她換。
她卻說,“我看這身就很好。”
原本心裡比誰都堅定,都有主意的小魔女,不知為何,百年來頭一回陷入了對自已的質疑。
“魔羅大人... 您說,我做的對嗎?”
“照著我所料想的方向... 能得到我應得的怨念麼...”
阿零將手伸出窗外,感受著春日清風拂過掌心的微熱。
“一百多年了,我從未見過比這蕭大小姐更適合凝練怨念的軀體。她的生魂如此內斂、壓抑。”
“可若是她真的如那神官所言,並未自盡...”
阿零想到此處,兀自一笑。
“她便是活得好好的,我卻離煙消雲散不遠了。”
少女低頭,翻開衣袖看看左臂上若隱若現的凝靈血印,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魂穿百年,看了百部話本子一樣的人生,卻回回橫死,一次也看不到結局。”
“難道這一切都是所謂的‘命中註定’...”
阿零轉身,往妝奩前一坐。
鏡中映出蕭鬱婉端莊秀麗的臉。
卻有一雙不易察覺,泛著淺淺紅褐色的眸子。
阿零就這麼靜靜地端詳了一陣。
忽而院中的杏樹上,傳來幾聲熟悉的鳥鳴。
鏡中少女聽得,綻開燦爛一笑,從桌上撿了塊桃酥,起身走到窗前。
“不可料事,便不去想它!”
阿零伸出胳膊,朝樹鵲攤開手心。
“先把這壞心眼的饞鬼餵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