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待鳩九作何反應,阿零便從他身旁擦肩而過,往雅間門處走去。

“等等。”

白衣神官止住少女腳步。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阿零連頭也不回,“再不走,一會巡捕司的官差來了,如何脫身?”

鳩九並不應聲,默默走到少女身旁不遠處,彎腰拾起一隻綴著荷花圖樣的繡鞋。

“穿上吧。”

阿零一愣,低頭,才發覺自已一時情急,竟還赤著右腳,襯襪上滿是灰塵和血跡。

“我沒事,用不著神官大人操心。”

少女仍在氣頭,語氣十分抗拒。

“捱過那傢伙的鞋,我嫌髒。想來尚書府家大業大,還不至於在乎這點東西。”

“... ...”

說完,阿零抬腳便走,只是腳步一深一淺,看起來著實有些滑稽。

少女烏亮的黑髮散落在肩上,白色外衫下裹著凌亂不堪的衣裳。滿身是傷、步子不穩,背影卻絲毫不做退讓。

鳩九喉嚨兀的一緊。

為何偏偏是她,與我數百年間見過的其他生靈如此不同。

身為月夜中行走的怨魔,卻不懼神官、不怕日光。

凡事隨心所欲,但對世間萬物又有種萬般自洽的邏輯。

看似行著惡事,可仍未泯滅心底的一絲善意。

... ...

白衣公子兩步追上少女,擋在她身前。

背對著她蹲下身來。

“既你不願穿鞋,我來揹你走。”

阿零一愣。

似是完全不曾想到他竟會如此。

“謝謝好意,大用不上。”

鳩九聽見,仍靜靜弓著身子,向後環起一臂,將堅實寬闊的背向著少女。

“我既然答應幫你... 就有照顧你的責任。”

“況且,也是因為,我遲了,才累你受傷。”

... ...

片刻的沉默之後,鳩九忽而感受到來自後背上的一陣溫熱和實在。

他沉默不語地起身,一臂朝後,緊緊攬著阿零。

步子走得穩而平緩,就這麼坦然地出了雲裳閣,全然沒有一絲逃離應有的慌張。

阿零將兩手淺淺放在鳩九肩頭,側過臉伏在他背上。

隔著衣裳,都能感受到男子胸腔中重重的心跳。

她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一開口卻仍是倔強。

“從這雲裳閣,到尚書府,你就打算這麼揹著我走回去?”

“嗯。”

此時街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見年輕倜儻的公子,旁若無人地揹著個似是遭了殃的女子,便是萬分驚詫,或目光閃爍,或竊竊私語。

阿零自是不在乎這些生人的眼光,可她心間一動,將下巴戳在鳩九耳旁。

“難道你看不到,他們都在議論嗎?”

“在日界,他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樣在大街上揹著我,會被人唾罵,說你‘傷風敗俗’。”

“無甚所謂。”

鳩九穩穩地走,似乎那些凡人怎麼想,並不會在他心內引起一絲波瀾。

“我的光陰甚長,旁人的幾句話,於我來說,無需放在心上。”

“也是。”

阿零換了一側肩頭去靠,“你是神官,這天下自是沒有值得你在意的事。”

鳩九步子一停,將背上的少女往上挪了挪。

“有。”

“噢?是什麼?”

鳩九抬頭,眼神望向不遠處一家並不起眼的成衣鋪子。

“比如,先去給你換一身衣裳。”

-

日落時分,晚膳之時。

蕭府前廳內,沈夫人正伺候著難得有力氣起身的蕭尚書用膳。

老尚書年紀並不老邁,只因積年累月的肺疾榨乾了他的精神,眼框深陷,總顯得十分疲態。

任憑沈夫人在他面前的盤中布了四五樣菜,他也並無什麼太好的胃口,只捏著勺子淺淺喝了幾口湯,便又咳嗽起來。

“婉兒的婚事,可落定了?”

沈夫人忙遞上手巾。

“十日後便是吉日,國公府那邊忙得四腳朝天,這不是沒法子,才來將咱們府上管事也借了去。嫁妝禮冊、賓客請帖我都安排著籌備妥了。老爺,這些事你都不要操心,安心將養身子才好。”

“咳咳咳咳...”

“夫人,這婚事... 須要萬萬周全,絕不可出一絲一毫的紕漏。”

蕭尚書說著,抬起一手,緩緩按在桌上。

“這二年來,聖上空留我一尚書之職,已是看在君臣一場的份上。”

蕭承章雙目渾濁,裡面卻有著異常的清醒與衡量。

“往後,你我的榮辱,與這蕭府的前程... 便是要與婉兒的下半輩子綁在一處了。”

此時的落英閣中,阿零正揹著手立在窗前,靜靜看著院中的杏花樹出神。

她仍穿著成衣鋪子裡買來的淺紫色挑花紗裙,與一雙樣式簡單的落霞色繡鞋。

回府時,便因穿著這身與尚書千金身份並不相稱的樸素衣裳,叫劉媽媽拽住盤問了好一陣,又拿了三四身掐絲、滿繡的襦裙來非要她換。

她卻說,“我看這身就很好。”

原本心裡比誰都堅定,都有主意的小魔女,不知為何,百年來頭一回陷入了對自已的質疑。

“魔羅大人... 您說,我做的對嗎?”

“照著我所料想的方向... 能得到我應得的怨念麼...”

阿零將手伸出窗外,感受著春日清風拂過掌心的微熱。

“一百多年了,我從未見過比這蕭大小姐更適合凝練怨念的軀體。她的生魂如此內斂、壓抑。”

“可若是她真的如那神官所言,並未自盡...”

阿零想到此處,兀自一笑。

“她便是活得好好的,我卻離煙消雲散不遠了。”

少女低頭,翻開衣袖看看左臂上若隱若現的凝靈血印,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魂穿百年,看了百部話本子一樣的人生,卻回回橫死,一次也看不到結局。”

“難道這一切都是所謂的‘命中註定’...”

阿零轉身,往妝奩前一坐。

鏡中映出蕭鬱婉端莊秀麗的臉。

卻有一雙不易察覺,泛著淺淺紅褐色的眸子。

阿零就這麼靜靜地端詳了一陣。

忽而院中的杏樹上,傳來幾聲熟悉的鳥鳴。

鏡中少女聽得,綻開燦爛一笑,從桌上撿了塊桃酥,起身走到窗前。

“不可料事,便不去想它!”

阿零伸出胳膊,朝樹鵲攤開手心。

“先把這壞心眼的饞鬼餵飽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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