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虛偽造作的傢伙。”縱馬回城的路上,懷芳鏡聲音縹緲,幾乎被馬蹄踩碎。

霽慕白回過神來,有點吃驚地問:“怎麼了?”

懷芳鏡幽幽地說:“據說皇后控制慾過剩,當朝外戚的勢力也非同小可,不然琾彬洲也不可能在胞兄謀逆之後還能活躍至今。”

霽慕白想了想,“被當成政治工具養大的麼?”

懷芳鏡不置一詞。

霽慕白又問:“看來他是有望奪嫡?”

懷芳鏡嘆了口氣,道:“奪嫡我不敢說,不過這幾年聽說他們四皇子幽王,和六皇子翊王鬥得厲害。琾彬洲在此關頭出來一年,確實不好說。”

霽慕白也是嘆息:“皇帝三宮六院,膝下子女手足相殘,比我們這些所謂的權貴子弟,的確是艱難的多了。”

懷芳鏡微微側目,輕笑一聲。

霽慕白從不八卦,但這會兒實在忍不住,問:“姐姐是怎麼認識他的?”

懷芳鏡說:“他從柳州上來時刻意改到徽州拜訪我叔父。”

霽慕白大驚,差點“啊”了一聲。

“我便和他同路來了。”懷芳鏡勸告道:“今天琾彬洲拉著你聊了那麼久,以後你們肯定還會碰面,靜觀其變吧。不用太怕他,但需得提防這種人不按常理出牌。你心地仁厚,與他交往需得多留一個心眼兒。”

霽慕白忙說:“多謝姐姐提醒,我理會得。”

懷芳鏡眼神閃了閃,再次嘆了口氣,似是惆悵。霽慕白看她那樣,只覺得她變了不少,也不知這兩年都經歷了什麼。

之後就無話了。霽慕白很感激懷芳鏡沒有提徽州競選的事,她似乎真就像自己說的那樣出來散散心,同時很“輕柔”地給他釋放了一點訊號而已。

回到真央的寢舍後,霽慕白寫了密信封裝……完全是出於習慣,和對家族的忠誠。但他在房間內徘徊輾轉,終究是沒有寄出去。

————————————

和琾彬洲的第三次相遇,是在人流熙攘的靈龍大道上。那時晁都的滿地黃葉已經消失不見了,轉而被灰色的天空中飄搖而下的雪花取代。

“誒,好巧啊?”皇子身著玄衣,肩覆狐裘,帶著他形影不離的那個侍女從對面走來。

那天是九五年冬月十一,霽慕白細查了琾彬洲過往之後記住了這個日子——他十九週歲的生日,但也是他生母淑妃的忌日。而靈龍大道的另一頭,有一座香火寥落的雲天廟,是專供遊子祭祖,憑弔逝者的地方。

“你這是從哪兒來?”琾彬洲站定後問。

霽慕白道:“鍛凰輦。”頓了頓,又補一句:“我的靈器設計圖完稿了,擬了兩個備選方案,請熟人幫我參詳。”

琾彬洲兩眼放光,“好事!恭喜恭喜。方便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吃個飯,順便跟我講講你那靈器設計如何?”

霽慕白搖頭:“今天不行,下午學院有集訓。”

琾彬洲說:“那沒事,學業為先。”

霽慕白點頭,“嗯”了一聲。

“對了,這幾天我要出城,上次跟你提過,想去晁都周邊走走。”琾彬洲語氣輕快,“總督大人準了,讓央闃司給我配了個嚮導,本來我想叫你來著,但想著你任務繁重,就沒提。咱們這頓飯先欠著,等我回來一定請你!”

霽慕白耳根子軟,內心還在搖擺,嘴上卻已答應,“承蒙記掛。”然後又補一句,“殿下路上小心。”

“那回頭再說。”琾彬洲咧開笑容,這便分開了。

後來的日子裡,霽慕白總是忍不住想起他,在那些不該分心的時候,比如夜讀,比如冥想,再比如獨自一人走在真央的小路上。身邊是深紅色的圍牆,而琾彬洲在他的想象中正鮮衣怒馬,馳騁在瀞和城外那片自由的風中。

不過像他們這般身份的人,是永遠不會有自由的,霽慕白想。聖人言道,絕對的自由是一種不負責任,每個人有限的自由就是自己應該奮鬥的全部。他為自己這番想法感到臉紅,覺得那所謂的青春期總算來了麼?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海中湧現,枯燥的日子也泛起微微波瀾。雖然霽慕白仍然按部就班地學習,形單影隻地生活。他在晁都的社交也只有那次圍獵了,生怕攢了不該有的人脈,引得舅舅警惕,就要喚醒他內心深處那些不切實際的願望。

大概是五歲那年吧……

夜柏嫣第一次來家裡做客,把粉雕玉琢的小朋友拐到河邊玩。霽慕白天真地問:“嫣姐姐,你知道為什麼玉堯城有那麼多姓霽慕的嗎?”

十八歲的夜柏嫣擠眉弄眼地說:“有多少嘛?看把你能耐的。”

霽慕白的臉被揉了,還接著說:“文姨說有七百多個呢,還不算外邊十八郡。”

夜柏嫣又是疼愛又是好笑地說:“你不要跟我一本正經地賣萌!小朋友。”

霽慕白眨巴眨巴眼。

夜柏嫣笑嘻嘻地道:“那是你們家的孩子夭折率低,吃得好,長得好,說不定跟西方人一樣被星軒保佑,骨子裡就高人一等呢。”

“……”小霽慕白迷惑地歪了歪頭。

夜柏嫣更好笑地說:“慕州養著你們,八成的血都流向蘭臺,剩下的都幫你們餵豬啦!養著卷生卷死的老百姓幫你們維持基本生產,生是慕州人,死是慕州鬼,世世代代都不去!你說好不好玩兒?”

霽慕白彷彿被震撼到了,從呆萌變成了呆滯。

夜柏嫣才感覺他是真想知道,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幾百年來,你們都是唯一的,慕州最頂級掠食者,知道嗎?”

霽慕白仰頭問:“我們搶誰的吃的了?”

夜柏嫣指著河邊的船伕、船上的孫家小姐、岸上弈棋的老頭、橋上行過的一座八人拱衛的奚車,車上懶洋洋翹著腿的南宮儼少爺……

“你知道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什麼嗎?”夜柏嫣問。

霽慕白看了半天,“是人?”

“哈!”夜柏嫣樂不可支,“也對。那這麼跟你說吧,在慕州,你們一族就相當於西方的皇家。慕州堪稱靜靈界的國中國!封州就是這一切的基本條件。你們霽慕一族要最大程度上與靜靈界的軍政脫軌,並且在州內嚴格壟斷靈術。”

霽慕白沉默了好一陣子,說:“怎麼做的?”

夜柏嫣說:“親戚啦、察舉啦,反正全由你一家說了算。為你家服務的才能分到一點殘羹冷炙,功勞再大的,就把你的姑姑老姨們嫁過去,萬一哪天外姓人想造反,姑姑老姨的戰鬥力可不容小覷哦。”

霽慕白覺得她話不好聽,正色道:“嫣姐姐,我敬你是客,怕你走丟,才跟你出來。這些話你說與我聽,我替你保密,可不能讓我爹孃和外公知道了,他們要惱你的。”

“哈哈哈哈!”夜柏嫣笑得前仰後合,眼角飆淚。

後來又大了一些,正值霽慕白求知慾旺盛,危機感不足的年紀。他不覺得自己出格,問的問題越發深刻了。

“外姓人如果不滿蘭臺的分配,不會逐漸流失麼?”

也只有夜柏嫣會跟他說這些。

“往哪兒流啊?”

霽慕白趴在橋邊的欄杆上,若有所思,“出不去?各州不接收麼?”

夜柏嫣說:“是啊。你說的外姓人那都是有頭有臉計程車族大家,在州內至少還有根基,出去了算個什麼?而士族以下的人依附著士族,沒有人真正的是自給自足。就算那些民夫啦,工人啦,即便要出去也有很多限制,只要你們不開州,這就是靜靈界的共識。”

霽慕白又覺得不對了,“為什麼不開州呢?不都是靜靈界的國民嗎?”

夜柏嫣聽他觸及敏感話題,繞開來問:“你國史學到哪一冊了?”

霽慕白直起身,“我知道的。這是女帝留下來的祖訓,可為什麼她要這樣規定?這種制度又如何延續這麼多年的呢?”

夜柏嫣微笑道:“最關鍵的是她打下晁都後的戰爭成本問題。”

霽慕白有些恍然,“那我再去研究研究。”

夜柏嫣打趣道:“你霽慕老祖宗就是很雞賊,顧前不顧後,就要保證霽慕一家仍是州內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嘛。”

霽慕白的眉頭皺起來了。

夜柏嫣接著說:“至於制度的延續,嘿,因為貴族制沒有被連根拔起。慕州的存在是靜靈界整個貴族系統的錨點!”

霽慕白心中震撼,兩腮發麻,更想到州外貴族勢力與蘭臺的交往,盤根錯節,相互依存,與晁都茉雁府共同對軒轅塔形成威脅!保證了當年那些王族的既得利益,是有深刻的歷史淵源的。

說到底,狄染建國的時間還是不太長。

這麼一想,霽慕白感覺自己能做的很有限了,更別提他其實在蘭臺孤立無援,心中時常籠罩著悲觀的情緒。

那一年表叔的么女蓉兒六歲測不出靈根,被降階過繼了。講武堂放榜時孩子們戰戰兢兢地湊過去,像一群走在冰上的黃絨小鴨。有一天表哥環兒的成績倒退了驚人的十三名,嚇得離魂喪膽,走路不穩摔到水渠裡去了。撈起來之後大病一場,後來就越考越糟,現在霽慕白都看不到他了。

等霽慕白再大一點時,爹孃開始耳提面命,別再跟夜柏府的人來往。霽慕白知道是夜柏府與袁門不睦,鬧了許多禍事,心裡為夜柏嫣擔憂著,但也不敢說什麼。只是他忍不住趁外公帶優秀子弟來晁都公辦的時候,偷偷在真央那條街的書齋買了一套史冊,和慕州出的國史作對比,果然是有差異的。

這使得霽慕白心裡多了一層慍怒,給孩子看的史書怎麼能歪曲事實,遮遮掩掩的呢?更發現八七二年霽慕家刻意放了中山國刺客潛入晁都!然後賊喊捉賊,聯合晁都貴族,起兵剿匪,以此對軒轅塔實施壓迫。

霽慕白的腦袋昏昏的了,他想過和父母提起這些事,但實在開不了那個口。父親力弱,母親戀愛腦,因丈夫當文官所以自己必須“更差”,亦或者是因私奔被尋回而心生怨憤,總之她很早就放棄了宗家女的人脈和資源,整天在家養花逗鳥,陪著丈夫一起雞娃。

於是優秀又懂事的霽慕白,成了珏夫人這一支唯一的倚仗。他是在以小輩的身份和他兩個舅舅抗衡!越長大,他就越不認為自己能當家主了。而這次被舅舅們擠出蘭臺講武堂,對他而言是放逐,是打上“胳膊肘往外拐”的標籤,兩年後回慕州任職,等待著自己的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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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初雪紛揚而下。

霽慕白終於拿到他親自設計的靈器成品了,是一套針狀手刺,總共十二枚,長九寸,玄鐵所鑄,堅硬無比,手持部分刻有無數細小的底紋,鍛凰輦給賜了一個文雅的名字,叫做“散櫻”。

霽慕白為了低調,沒敢把這寶貝放在學院宿舍裡,而是啟用了家族留在瀞和城的一間老宅,名叫四楓院。他自己動手把道場打理乾淨,便扎進去實踐招術,想著等琾彬洲出遊回來時,可以有條有理地演示給他看。

單調乏味的生活就這麼不斷重複著,偶爾想起琾彬洲,霽慕白心裡的那點癢和嚮往,就是他唯一的調劑品了。

不知不覺,新年的鐘聲敲響。除夕之夜天降大雪,晁都銀裝素裹,給這座偉大的城市蓋上一層厚而柔軟的白。

子夜將近,軒轅塔頂放升第一盞年燈,接著是各大官署、貴族府邸。他們的年燈上畫有各不相同的徽記,逐次升空,千家萬戶的年燈也成片成片地亮起,與漫天飛雪交相輝映。雪花被染成金色、橙色、紅色,如銀河流瀉,熠熠閃耀。

夜柏府燈火通明,年夜飯開餐了,宗家分家的子侄都被家主召回,屬官門客、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往來道賀,不能回家的霽慕白也提著年貨登門。

夜柏嫣那時在忙,門童熱情地招呼他進去吃飯,但他心有顧忌。只感覺既然夜柏府傍上了徽州,那他是真的不好再見夜柏嫣了。於是送了禮就打算走。

那門童有點吃驚,再三邀請,可憐霽慕白耳根子軟,拒絕得很煎熬。

這時一群五六歲的夜柏子弟衝了出來,嘻嘻哈哈地朝別人身上扔雪球,有個小孩手裡還拿了個兔子狀的饅頭,一邊吃一邊跑,顧此失彼,摔了一屁股蹲兒。

霽慕白過去把那孩子抱起來,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年夜飯的場景,除了歌舞昇平的慶典就是一年工作的總結大會。在勤政殿,家主大人高坐主位,紀念先祖,默唸家訓,然後挨個賞罰子弟們的功與過,最後才能稍稍輕鬆地吃一頓晚餐。

霽慕白跑神時,“砰砰砰”三聲巨響,眾望所歸的禮花升上天空,赤、蘭、碧三色菊同時綻放,他的臉被映得光芒變幻,耳邊充斥著孩子們興奮的尖叫聲。

他盯著焰火,只覺得自己胸腔被那禮炮聲撞擊著。

後來離開夜柏府,霽慕白又沒處去了。然後想到回靈術院溫書,但在這濃烈的節日氣氛中,是個人都沒有學習的心情。

於是他漫無目的地走上了靈龍大道,被賞花燈的人們裹挾著移動,隨波逐流,來到瀞和城的濱江路,只見華燈璀璨,各式龍船在眼前緩緩駛過。

這條江名叫淳江,即使在凜冬也不結冰,而江上最大的一座遊輪就是雲鶴樓,高七層,乃是晁都各大名流聚集之地,歌坊賭場一應俱全,整日燈火透亮,笙簫不斷。

霽慕白想起琾彬洲的第二封請柬,就是請他來這兒吃飯的。

過了三更天,煙花燃盡,千門萬戶的花燈逐次熄滅了,雲鶴樓中縱情聲色的人們有的也要回家去。霽慕白在堤壩上溜達,微微站定,見有七八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離開遊輪上了碼頭,推推搡搡,嬉笑怒罵,平均一個清醒的扶著兩個爛醉的。

這些應該都是過年回不了家的人,這才呼朋喚友,抵消寂寞。霽慕白望著他們,目光綴上最顯眼的那個人影,他沒看錯,是琾彬洲。

那傢伙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

琾彬洲醉得厲害,揮別一眾酒肉朋友,又把兩個侍從打發走了,只留了一個穩重的青年,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到無人處,身子翻過圍欄,將一頓晚飯吐了個乾淨。

霽慕白想了想,把兜帽帶上,讓自己變成一個透明人,就地坐下,眼睛盯著對岸的一片樺林,光禿禿的樺樹如刀槍劍戟的叢林,根根指向禮花渲染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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