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朗第一次見陸楚英,是在林首輔家的壽宴上。

他三歲啟蒙,五歲能背古詩百首,是大燁最年輕的小三元,所有人都認定他前程似錦。父親嚴苛,打小除了詩書正史,連雜書都沒看幾本,更別說騎馬射箭。

那日他被纏住,幾個武將家的公子,非要和他比射箭,在他為難時,陸楚英出現了。

他從沒見過陸楚英這樣的姑娘,儘管穿著花裙,卻提著裙襬上蹦下跳,縱使是男兒郎,也沒她那般活潑的,很......很沒規矩。

但她似乎不太會看人臉色,徑直拿過他手裡的弓箭,俏生生地挑起長眉,“你們要比射箭是麼,正好我手癢了,你們先和我比比,看看你們京都武將家的男兒,有沒有我這西洲的姑娘厲害。”

聽此,顧清朗頓覺不妥。

哪有姑娘家在男賓中廝混的?

但陸楚英不僅十箭全中靶心,還當眾把彩頭送給他,絲毫不顧忌旁人的目光。他的一句“男女有別”還沒說出口,陸楚英先誇起他來,“公子的手可真好看,要是拿箭生了繭,便是那些渾小子的罪過了。”

一句話說完,她便被兄長提溜走。

那支玉毫,顧清朗還是覺得不妥,派人送去了陸府。只是陸家大郎沒收,說他妹妹送出去的東西,若是顧清朗不要,隨便丟了就是,他們兩家之前也沒有過來往,不必顧及臉面。

這話聽得顧清朗,更加不喜陸家風氣,簡直毫無禮儀可講。

只是京都城好像不大,他往後常能碰到陸楚英,還被皇上賜婚。

聖旨到顧家,母親氣到暈厥,父親同樣愁眉不展。顧清朗以為自已會很鬱結,但從拿到聖旨起,他的情緒都沒什麼波瀾。只是輕輕蹙起眉頭,覺得母親有些反應太過。

皇上賜婚是無法改變的事,顧清朗告訴自已接受就好,所以母親提出管教陸楚英,他沒有反對;父親提醒他陸家功績過高,定要給自已留後路,他也點頭應允。

不過,他從沒想過陸楚英死。

夢裡的場景太過深刻,陸楚英身中數箭,倒在黃沙中。鮮血染紅了砂礫,慢慢暈染開,直到天與地都變得猩紅,顧清朗才墜馬醒來。

再回憶起來,顧清朗還會呼吸一窒,這次的夢境真實得可怕。

聽到屋裡傳來梳洗的動靜,顧清朗才斂息回神,直到陸楚英出來,他瞬間蹙起濃眉。

陸楚英紅衣束髮,衣裙是照著西洲的馬裙修改而來,走路輕快,不會束手束腳,她一支珠釵都沒有戴,徑直從顧清朗身邊走過。

直到邁過門檻,陸楚英才回頭看去,“三爺還不走?”

晨光下的顧清朗當真是好顏色,眉目溫潤,面容潔淨無暇,如青松般堅韌的氣質,又帶了幾分剋制,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也難怪她會一見傾心。

陸楚英收回目光,再好看的臉蛋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千年磐石,動不了半絲凡情。

看著陸楚英不合規矩的衣裙,顧清朗心頭微堵,“你入京都,不曾帶京都的衣物嗎?”

“帶了,但我現在不喜歡了。”陸楚英生得明眸皓齒,一雙眼睛格外亮,直直地看著顧清朗。

“不喜歡?”顧清朗往前走去,沉聲道,“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喜歡與不喜歡,規矩便是要遵循的,你去換一件。”

“所以,就像三爺不喜歡我,卻還要遵循旨意娶我,是吧?”陸楚英面帶譏諷,她側身給顧清朗讓出路,“我說不換就不換,三爺若是因此不去請安,我更開心了。反正你們顧府嫌我沒規矩,倒也不差這一件事。”

顧清朗:......

他與母親明明是為了陸楚英好,可陸楚英卻處處不給臉面,他確實不喜歡陸楚英。如果不是皇上賜婚,他的妻子應當知書達理,從小飽讀詩書禮儀,而不是這般驕縱蠻橫。

二人僵持不下,直到青書小聲提醒,“三爺,再不去壽安堂,真要遲了。”

“走吧。”只是片刻的功夫,顧清朗又恢復波瀾不驚的臉,走到陸楚英跟前,“等你再換也來不及了,先去請安。”

陸楚英“嗯”了一聲,先下了階梯。

新婦敬茶是大事,顧清朗又是長房嫡子,顧老夫人還健在,三房並未分家,今兒個的壽安堂會格外熱鬧。

想到顧家其餘人,陸楚英挺直了一些腰板。

看到壽安堂的門匾時,她輕輕地深吸一口氣,聽在顧清朗耳裡,便是陸楚英怕了。

顧清朗單手負背,心中輕嘆,“待會進去了,你少說少做,一切都......”

“三爺多慮了,我與不投機的人,向來話少。”陸楚英打斷顧清朗的話,若不是為了應付三朝回門,她現在可不會配合顧清朗來請安。

兄嫂還在京都的府宅裡,若是知道她在顧府鬧了起來,必定不能安心回西洲。陸楚英是重獲一世的人了,她不能再讓家人為她操心。

顧清朗再次語噎,但君子不與婦人論短長,又看到張媽媽出來接他們,斂去臉上的那抹不快。

“三爺,大老爺和大太太已經到了,二房的人也都到齊,只差您和三房的人了。”張媽媽只喊了三爺,一字沒提到三奶奶,昨兒夜裡的事,她還耿耿於懷。

陸楚英並沒在意張媽媽的忽視,藏青色的簾布打起後,一陣檀香先撲面而來,緊接著,是屋內眾人望過來的目光。

她跟著顧清朗行禮問安,先是左上首的柳氏夫婦,也就是陸楚英的公婆。柳氏杏眼鵝蛋臉,長著一張好脾氣的臉,卻為人苛刻,對人顯少有笑臉。公爹顧叢柏則是刻板嚴肅,匆匆瞥了眼陸楚英,又是整襟端坐。

“你......你這是什麼打扮?”柳氏上身前傾,厲聲道,“不倫不類的衣服,這裡不是你們蠻荒的西洲,給我回去換了它!”

陸楚英料到了柳氏會這麼說,前世她按照顧家的規矩,在柳氏還沒起來前,就在院子裡等著伺候。但柳氏看到她,便說她穿得太豔,首飾太滿,顧家是清貴之家,不是什麼銅臭商賈之流。後來她換了一件素衣,又被挑刺說像孝衣,柳氏罰她跪了三個時辰的祠堂,連請安敬茶都沒去。以至於,連帶著老夫人都對她印象不好。

那會以為是自已不懂書香世家的習慣,陸楚英還自責沒提前打聽好,現在想來,只是故意挑刺罷了。

從一開始,柳氏就看她不順眼,所以她做什麼都是錯。

既然如此,她沒必要為了別人更改習慣,自然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回母親,這是三爺同意了的。”陸楚英淡定地瞎扯道,以顧清朗的性格,絕不會當眾拆穿她。

柳氏的長子夭折後,才得的顧清朗,加上顧清朗年少有為,柳氏一直引以為傲。不管是在府裡,還是在外面,柳氏都很給兒子面子。現在聽兒子同意陸楚英這麼穿,詫異的同時,開始犯難了。

畢竟是兒子同意了的,再罵陸楚英沒規矩,便是在說兒子不懂事。

柳氏忍著不快,想到昨晚張媽媽的回話,再去看陸楚英時,更覺得陸楚英眉眼不善,天生克她。但她到底是婆婆,就不信拿捏不了陸楚英。

而柳氏眼中神情的轉變,陸楚英都盡收眼底,她婆婆心胸狹隘,管家多年,府里人積累了不少怨氣。有哪些可用,哪些需要提防,她都瞭然於心。

聽顧清朗喊了句二叔二嬸,陸楚英不動聲色地轉身行禮。

她再抬頭時,便對上一雙幽幽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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