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產,多陌生的詞。

胡杏不解的看向姐姐,得到的只有她慘白的臉色和咬緊的嘴唇。

鐵鏽味糊在鼻尖,有股奇怪的腥氣。那麼濃厚,比十隻兔子一起剝皮的味道都還要令人作嘔。令胡桃想起那個一直困擾她的噩夢:

滿手鮮血的陌生大娘從破爛的板車上下來,懷裡緊緊抱著團白肉,娘閉著眼躺在上頭,身下是紅的,臉上像雪一樣白,手耷拉在車邊,無知無覺的,像睡過去一樣,又像死過去一樣。

那是杏兒出生時的模樣,胡桃一直記了許多年,又在她的夢裡重複了許多年。

那時她握著孃的手,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人命是這麼輕飄飄的東西,一陣煙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散的無影無蹤。

上一次是娘命大,流了好多血,身子虧空了,可人還是活過來了。

可是這一次呢?

娘還能活下來嗎?

胡桃不禁一陣後怕,她抓緊妹妹的手。姐妹倆緊緊依偎在一起,就像溺水的人攥緊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肯放開,絲毫沒覺察到杏兒的手都被她抓出了血痕。

她現在太需要一口活氣了,熱乎的,活生生的,不然她覺著自已也快要和孃親一起死了。

孫大娘和附近幾個有過生育經驗的大娘們也匆匆趕來幫忙,關先生洗淨手,往屋子中間掛上塊白布,無情的將幾人隔開。

這邊是生,那頭是死。

生與死。

僅僅一線之隔。

視線被阻隔,聽覺便越發敏銳,月娘氣力不濟,從那頭傳來的哀嚎聲都是弱弱的,一聲追著一聲,聽的人揪心。

“啊!”

一聲極淒厲慘叫過後,裡頭漸漸沒了聲音。

接著白布底下掀開個小角,一個盛著水的木盆被送了出來,經過她們身邊時,胡桃不忍心的別過頭,胡杏躲在姐姐懷裡悄悄地望了一眼----是個軟軟的,半透明的東西在淡粉色的水中晃來蕩去。

“是個男娃。”來幫忙的大娘惋惜的說:“都四個月了,有手有腳的....”

男娃娃。

他夢寐以求的男娃。

他們老胡家的根!

胡大勇如遭雷劈,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地上,發狠的捶打腦袋,打了幾下又猛然停了手,無力的把頭深深插在兩膝之間,也顧不上什麼大丈夫的面子了,傷心的嚎啕大哭。

真是可憐,送盆出去的大娘嘟囔一聲,掀開簾子進去了。

裡頭正忙的熱火朝天,大娘們有的端水,有的擦洗,忙進忙出的。孫大娘瞧著躺在床上命都沒了半條的月娘,心裡挺不是滋味。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女人的命。

生男生女,或死或活。

都是命罷了。

轉念想到他們家沒了個男娃,又暗暗的有些慶幸。

老胡家沒後,等小寶娶了桃兒,錢還不都緊緊的把在自家手裡?

她想的入神,差點被旁邊的人絆了個跟頭。

“孫大娘,沒事兒吧!”那人手裡似乎攥著什麼東西,被她一碰便慌里慌張地塞到懷中。

“沒事兒,不打緊的。”鄭大娘留了個心眼兒。等人走了後,特意去盆裡瞧了一眼。

盆中只剩淺淺一層水了。

……

孩子沒了,如同一記大棒把這幾日一直在酗酒狀態中的胡大勇打醒了。

他把人帶回家,撲到月娘床前痛哭一場,哭過之後他把兩個孩子叫到面前,先和胡杏說,你能在爹犯糊塗的時候護著娘,很好,是你孃的好女兒。

又對胡桃說,一會兒我就去找孫家人把話說開,你和孫小寶的婚事以後都不提了,就當沒有這回事。

咱們一家人還像從前一樣,好好過日子。

胡桃咬緊嘴唇,經歷了這麼多,又見到今日的變故,向來聽話乖順的她也頭一次有了自已的主意。

她跪到地上,鄭重其事的給胡大勇磕了三個響頭,說:

“不,我想好了。高家缺個幹活的的丫頭,苗媽媽跟我提過好多次,我明個就去回她,收拾東西到高家去。”

此話一出,屋內兩人皆是面面相覷。

為什麼突然要走啊,胡杏費解,她張嘴想勸:“姐....”

胡大勇卻忽然長嘆一口氣,伸手製止了她。

“不用勸了,她想幹什麼就讓她去做吧。”

胡大勇悲傷道:“一個將軍,要是不能帶著底下人打勝仗,就是個糊塗將軍。領頭的老馬,要是不能帶好路,就會被馬群拋棄。”

“爹老了,也糊塗了。”

光是說這幾個字彷彿已經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

胡大勇深吸一口氣,終於肯放下面子,在孩子們面前低頭。

“爹…不只是這一次糊塗。”

“而是糊塗很久很久了…”

他抬起頭,使勁眨了眨眼,沙啞著嗓音說。

“好在你們也長大了,不需要爹也能自已拿主意了。”

他對上胡桃那雙堅定的,漆黑的眼睛,彷彿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已。也是這樣的年紀,一樣的不甘,一樣的倔強。

十幾歲的他不肯認命,從軍去當了個小雜兵。

誰能想到,二十年後他的孩子也不肯認命,要去闖出自已的一片天了。

人們都說他家兩個女娃,大的像孃親,乖順柔和美麗。小的則像他,大大咧咧,不像個女娃。

可如今這個最是乖順柔和的大女兒,也到了有自已主意的時候了。

他也是到今日才頭一次發覺胡桃身上原來也有跟自已如此相像的地方。

蠻好的

胡大勇欣慰的笑了。

“去吧,去外頭闖一闖。”

“去瞧瞧,去看看吧。”

……

胡桃臨走之前叮囑妹妹在家裡要聽話,好好侍奉父母。胡杏乖乖應下。

走到山下,要靠近鎮子的地方。孫小寶早已等在那裡,他是特意來堵胡桃的。

他有很多話想問。

為什麼答應了親事又後悔了?

為什麼一聲不吭突然要走?

為什麼給了他希望又要親手掐滅?

為什麼要待他與旁人不同?

還有很多很多事,他都想仔細問個乾淨。可是胡桃並沒給他這個機會。

“你是來這逮我的嗎?”胡桃問。

“不是…”孫小寶有些心虛,可他隨即又想到說話不算話的人是她,若說心虛也該是她心虛。於是退後一步,梗起脖子問她:“你為什麼退親。”

“因為不想嫁。”

“那又為什麼要答應?”

“我沒答應。”

“可是你爹答應了!”孫小寶急了,上前一步,揮起拳頭就要打人。可是真到眼前又悻悻然收回了手。

“我不管。”孫小寶黯然。

“既然答應了就該做到。”

胡桃咬了咬唇,發狠道:“那你娶我爹去!”

“你!”

“我怎麼了?你說完了吧?說完了就讓開。”胡桃使勁兒推開他,大踏步繼續往前走去。

“我知道!”

孫小寶緊追幾步,不甘心的在她背後大喊道。

“你哪是去給高家當丫頭的!騙鬼罷了!”

他紅著眼睛憤憤道:

“你當我不知道!我早聽說了,那姓苗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男人天天騷擾漂亮的小姑娘。我看你就是見錢眼開!上趕子去給他們家的當小老婆!”

“你再說一句!”

胡桃擰過身來,瞪大眼睛怒視他。

說,怎麼不敢說!

孫小寶氣焰囂張得很,可是一對上胡桃那雙黑黝黝的眼睛,他也不知是怎麼的,驟然啞了火。

“我不說,你自已心裡清楚。”他賭氣一般,高昂著頭道:“不就是錢嗎?你著瞧吧!”

“總有一天我會很多很多錢!比姓苗的,比高家加在一起還要多!”

他篤定道:

“你就只等著瞧吧!”

“瘋子,誰要管你。”胡桃滿不在乎,她冷冷丟下話,揹著包袱,悶著頭奮力向前走。

孫小寶又緊追幾步,卻始終沒能跟上。

他漸漸死了心,痴站在原地,直到那條細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晨霧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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