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入了夜,賞完了花,王執輕輕拂了拂衣襬起身,去把鬼給帶了過來。

給他打下手的,這個時代好像不能叫夥計或僕從了,似乎是叫,助理。

沈助理幹活的時候還是很不錯的,手腳麻利,態度認真。就是總縮在角落裡,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可能是在跟花交流吧。

萬物有靈,花草自然也會有。只不過需要天地靈氣,洞天福地的加持孕育,這地方氣韻雖然尚還可以,但還不至於能夠數十年就養出靈物。

王執也就是愛花之心深切,願意這麼去想。

實際上沈路獨自嘴裡唸叨的是一些他聽不得,不太適合呈現出來的話,諸如老地財,沒鬼性,地主階級果然最擅長剝削之類的。

他已經聊清楚了王執的身份與故事,手上幹著活,嘴上也不閒著。

這段時間沈路被監管著加班加點地吹走枯葉,埋好落花,扶枝,潤土,輸氣,給曇花講勵志故事……

終於把他在花園裡造的孽都大致修補好了,雖然離解除不平等協助關係還遙遙無期,但好歹是不用再那麼心虛背涼了。

被盯工盯的。

今夜下班早,凌晨四點,他就被放了行。

輕快飄在路上,沈路的腳尖在地上一點一點的,遠遠看去,像個浮標。

他正愜意享受著自由的時光,卻不想耳邊突然炸開一道極其驚恐的哭喊。

“鬼!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粗獷的男性嗓音,極其富有穿透力。

他下意識跟著到處看,邊問:“什麼鬼,哪裡有鬼?”

接著才發現是幾米外的快遞櫃那裡,蹲著一個黑黢黢的身影,正抱住了頭在瑟瑟發抖,想來剛才那大嗓門兒的來源應該就是他了。

而他喊的那個鬼,大機率就是自己。

他好奇飄了過去,隨之傳來更加高亢地慘叫。

“啊啊啊啊啊別過來,我生平沒做壞事,冤有頭債有主,阿彌陀佛保佑,我是遵紀守法好公民!”那身影嚇得胡言亂語起來。

“餵我說,你個鬼喊什麼喊,剛死的?”沈路給他喊得腦瓜子嗡嗡地,只能趁他換氣的間隙插進去話。沒想到還有比他更能叭叭的,還是見識少了。

距離近了,他就清楚地看到了這鬼的樣子。

外貌上判斷年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體格健壯,頭髮很短,穿著汗衫,繫帶長褲,普通的布鞋。

最為晃眼的,是他腦袋後面破了個大洞,像是劇烈撞擊下形成的,頭骨已經癟了下去,流出的血液和腦髓,糊成了一團,沾著沙土,辨不出原色了。

這鬼聞言頓了一下,動作遲緩地拿開手抬起頭,眼神呆滯地望著前方,就這樣卡住了一般不動了。

沈路剛好也沒事,事實上他經常閒得發慌,也就最近才被抓了壯丁有事可做,現下又閒了。

所以他就也蹲在旁邊,撐著手肘,看這鬼能這樣保持多久。

過了足足二十分鐘,大哥才緩緩地動了,把頭向他轉了過來,動作滯慢得彷彿都要能聽到機器沒有潤滑時那種艱澀的吱拉聲。

“對,我也成了鬼了……我,死,了……”大哥一字一句地說著,彷彿是在對自己強調著這個事情。

“對不住小夥子,我是一時又給忘了。”他精神終於恢復了過來,站起來很不好意思地朝沈路彎了彎腰,手指在腦袋上撓了撓。

“剛才四處一個人都沒有,我,我第一次來這裡,不熟悉,深更半夜的,突然看到你飄著那個樣子走路,我從小就最怕鬼墊腳走路的故事了!就一下子,嚇得夠嗆……”他解釋地誠懇,倒讓沈路聽了以後接不了話。

自己只是在鬼應該出現的時間點裡,以鬼正常的方式走著路,結果把鬼給嚇到了。

這哪說理去,打電話給地府辦公處他們管嗎?或者城隍辦公處?

他一時語塞,只能說沒事沒事,是我不對,下次一定好好走。

反正不知道怎麼接的話,客客氣氣的就對了。

兩人搭過話,就這樣逐漸聊了起來。

大哥生前是在附近新樓盤工地做事的建築工人,房子打好了地基,澆築好了樓身,封頂,砌牆,防水層,他在這座城市裡,建起了數棟的高樓,建造順序與施工流程早就瞭然於心,沒出過錯。

只是那天在樓裡開工,他的工友無意中踩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鋼管,身後就是沒有做好封閉的電梯井。

只是那工友,恰好是他同鄉帶出來一起賺錢的好友。他衝過去把人拉住甩了開,反作用力卻把自己送了進去。

只是他剛好沒有戴安全帽,幾十米的高度,不過瞬間而已。

摔下去,他的魂就這樣摔了出來。

工地停工整頓了兩天,安全檢查了幾天,工期耽誤不得,很快又恢復了作業。

家屬領了賠償金,節哀順變。

事情不要再提,影響不好,記得緘口莫言。

他站在一旁看著。

沒有人看得到他,他卻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他也不想有牽掛,只是意外死亡總要滯留,他就留多了一陣。

可是自己捨命救下的好友,怎麼比他更像掉了魂。

每日收了工後都獨自喝得爛醉,偷跑到已經做好安全防護的電梯井前給他懺悔。甚至幾次在施工時精神恍惚,差點又要出了意外。

他剛死,拼了力地才及時幫著擋住了危險。

“兄弟,你是真想被閻王收啊……早說啊我當時也不用費勁救你了!”他虛虛扶住差點往前撲的身體,無奈地責怪。

但他也知道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下意識的反應。

如此一來,他更不敢就這樣離開。只能每天守著人,以防再出現什麼意外。

這天晚上他聽著好友嗚嗚咽咽地又在哭著說對不起他,實在腦子疼,原本就摔爛了,再經不起這折騰。就飄了出來,想著先四處走走,等人哭累睡了再回去。

一不留神就飄到了這小區裡,鬼生地不熟的,半天也沒轉出去。

沈路靜靜聽完了大哥的故事,心裡感慨萬千,拍著他的肩膀就說了一句。

“大哥,仗義!沒事兒,帶你去找我兄弟!”

怕人沒起床,沈路很是盡到地主之誼地帶著大哥在小區裡轉了幾圈,好在地方大,兩鬼又都是話癆,所以倒是挺有意思。

等他倆一塊兒從窗戶飄進閔夢家的時候,已經是早晨的八點。這個時間閔夢即使沒起,被叫醒也不會有太大的起床氣了。

好在閔夢醒了,大概今天剛好早起,來得湊巧。

他帶著鬼上前去,說明了大哥的來歷,介紹了大致的情況。

沈路覺得可以讓閔夢幫大哥這個忙,讓他那位好友不要再這樣渾噩內疚下去,負罪感遲早會壓垮他,那大哥的付出豈不是沒了意義。

廝人已逝,活人更要代其好好過下去。

閔夢聽完還在消化其中的資訊,大哥就已經直接跪了下來。

“求你幫幫我,給我那死心眼的兄弟勸幾句吧!”大哥性直,求人辦事從來態度真誠。

“您先起來,我沒說不能幫,只是得捋捋。”閔夢也沒想到自己就慢了一拍,大哥就給他跪下了。請他幫忙的鬼不少,這麼實誠的,實在很少。

兩鬼一人正聊著,一道腳步聲卻從二樓傳了過來。

“你家裡,平時都這麼熱鬧嗎?”

說話的人是陳盡,正站在樓梯口,對在樓下手忙腳亂想讓鬼大哥起來的閔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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