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山,玉清觀大殿內。
石硯子,玉清觀觀主。難得一見地手持拂塵,身著全套道袍。
連頭髮也全都攏了上去,鬍子也梳散了,不再揪作一團,陽光下根根鋥亮。
他猶豫著,磨磨蹭蹭地不肯將那兩個盛著卦文的錦囊交給甄珠。
甄珠看他這樣磨嘰,索性自已上手搶了過來。
開啟封口,裡面整整齊齊地躺著兩個小紙卷,那上面承載著甄珠和甄㼆的命運。
“你確定?”石硯子似乎還是有些不甘的問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啊”。
“嗯,我知道”,甄珠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將錦囊重新封好,抬頭朝他明亮亮地笑道,
“放心吧,老頭!我不會破你道行的,明日我便遣人來修你這大殿。這樣就算咱倆因果兩清了!”
“倒也不必這麼急!”石硯子捻捻嘴邊,那根分外粗硬的鬍鬚,尷尬一笑。
“拉倒吧,大道長,你就不怕我嫁人之後一走了之,不認賬了嗎?到時候你找誰算賬去?!”
我朝他眨眨眼,狡黠一笑。
他竟罕見地羞赧了一下,“小兄弟,山高水遠,再難一見啊!”
“不難,只要我賴賬,就算我人嫁到了天宮,你也能追了上去”。
“啊?啊,這...”
“哈哈哈哈哈哈!”
我倆同時放聲大笑起來,驚起一群山雀。
門外等著的阿㼆聽到動靜,怯生生地探進頭來,“阿姐,再不走,該趕不上門禁了”。
我朝她點點頭,回身正要和石硯子拜別,他卻著急說道,“你先等等!”
說完轉身步入殿後,不一會兒手持一串玉珠走了過來,“昨日你走後,我心下不寧,隨手起了一卦”。
“老頭你?!”我很詫異。
這不是印象裡那個狂放不羈,不願為外界所累的石硯子。
他抬手止住我接著說到,“福禍相依,生死由命。我既已動了心念,視而不見,反失其道。”
“可太上忘情...”甄珠說道。
“太上忘情,修的不是無情,而是不為情所執。”石硯子一頓,
“這是三年前你母親供奉的玉珠,五彩斑斕,極其難得。三年裡我日日對其誦經唸咒,每月初一十五刻一符咒於其上,昨日刻滿了。”
“三年前我還奇怪,我怎麼會突生這樣奇怪的想法,還能日日堅持下去。如今我算明瞭了。
因緣際會,原來為的是今日這一刻。”
他說著便毫不猶豫地將玉串塞給了我,
“交給你吧,讓它代替你的母親庇佑你”。
“老頭...我...”我一時語塞,腦子裡懵懵的,不知該說什麼。
“因緣際會”他一甩手中的拂塵,“記住這四個字”,他鄭重地說道。
“好!”我點點頭,眼睛裡是察覺到命運一星半點的端倪,卻又無法具體言明的迷茫。
“保重”他又甩了一下拂塵,竟恭恭敬敬地對我行了個作揖禮。
我更加詫異了,但也知曉他必不會再多說什麼了,拱手還禮道“保重!”
轉身步入殿外的燦燦煙霞之中去了。
酉時三刻,甄府晚膳。
今日爹爹公務結束的早些,用完飯天還矇矇亮。僕從們撤掉碗筷,捧上漱口玉盂來。
大姐姐三歲的女兒茜茜,今日在女學那習得了“日月水火”四個字。
袁府上下人人都誇她寫得好,於是她更加得意了,巴巴地拉著母親從家裡趕來獻寶。
她正是初通人事又未完全開化的時期,說話還帶著奶味吶,偏偏又要學著大人的樣子一本正經。
發差萌拉滿,時常出其不意的爆出幾句童言無忌,惹人大笑。
剛一進門,奶媽子還沒來及放下她,她就擰麻花似的出溜了下來。
兩條小短腿噔噔噔地邁著,跑到大哥面前來“夠夠,髓火!”小手指像模像樣地指指紙上的大字。
小孩子口齒不清,舌頭卷不過來,舅舅就喊成了夠夠。
大哥是個不苟言笑地人,空有一腔慈愛卻不知該怎樣親近小孩子。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望著彼此,一時有些冷場。
於是我上前作勢要環住茜茜,沒想到這小丫頭身子又一擰,泥鰍般躲了開,轉身跑到玧弟面前“這個夠夠,髓火”。
“嗐,你個小屁孩,不給姑姑看嘛?”
我強行將她攏過來,放在腿上顛她,她一面笑,一面掙扎著要起身,嘴裡喊著“孃親,孃親...”。
大姐姐連忙上前,嘴裡一邊說著“別鬧你姑姑,小心她生氣”,一邊將她抱開。
我並沒有在意,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早已不以為意。這個小孩或許是受她母親的影響吧,一向不與我和阿㼆親近。
小弟又上前將她抱了去,倆人鬧著騎大馬,捉迷藏,到院子裡瘋玩去了。
月上柳梢時分,這孩子終於玩累了,被奶媽抱在懷裡,熟睡著上了馬車。
等大姐姐一走,我便立即對爹爹說道,“爹爹,我有話要說”。
大哥本來起身要走的,見我語氣凝重,又坐了回去。
小弟不知深淺,直接問到“三姐,啥事啊,你這麼嚴肅?”
說著自顧自的吃起桌子上的荔枝來。爹爹斜他一眼,他才停手。
“今日我與阿㼆去玉清觀求了一卦”說著我掏出籤文擺在桌上,
“有關魏放,一吉一兇,吉在我,兇在阿㼆,所以爹爹...”
我抬頭看向父親,父親不語。
“我知爹爹你也為難,更何況業州本就兇險,這些年我還一直聽聞,幾年前甄家與魏家略有嫌隙。”
“其中糾葛我雖不知,但是坊間既有傳聞,想必不虛。魏放他明明有那麼多名門貴女可以選擇,為何偏要捨近求遠,跋山涉水地來求娶我們甄家的女兒?”
“雖然在外人看來,我們甄家世代轄治灤州,富可敵國,亂世中坐擁一片淨土。
“然而實際上,爹爹大哥玧弟,你們應該是明白的...”甄珠稍一停頓,鼓足勇氣繼續說道,
“灤州境內,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表面是我們甄家坐鎮,實際上各路人馬,不遑多讓,這灤州城早就不是我甄家一家獨大。”
“爹爹,到了今天這般田地,甄家表面看著好好的,實際早已是烈火烹油,騎虎難下,稍有不慎恐怕就會引火燒身,家破人亡。”
我的話過於沉重,他們三人皆是臉色一沉。
阿㼆更是怕得不敢抬頭,只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後,好像是在替我擔心。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再有所顧忌,接著講到
“都知道,灤州城是塊肥肉,可這肥肉有毒,誰也不敢輕易出頭,打破眼下的平衡。”
“人人都在觀望,都在等出頭的椽子先爛。為什麼他魏放偏偏就不等,就敢做這先出頭的椽子?爹爹...”
我直愣愣地盯著父親的眼睛說道,
“他明著是求娶,實則還另有目的吧。我聽說他昨日就進城了,可是一直稱病,不登門也不見外客。這麼一個死人堆裡殺出來的凶神,爹爹,你當真信他病了嗎?”
或許是我鋒芒過露,氣氛一時有些僵硬,大哥咳嗽一聲,幾人才晃過神來。
“三妹妹,女子出嫁猶如再生,我知你心下擔憂,但是也不必過於恐慌,魏放其人我們總要見過才好下結論”,大哥說道。
“好!”我應道,“那我們就先說說該誰出嫁的事!”我再次看向父親“爹爹,阿㼆不能嫁!”
“阿珠,我知你愛護阿㼆,但是這事是否也該聽聽阿㼆的意見...”
“爹爹!”我強硬地打斷他,從小到大,我雖野性,但是卻從未衝撞過長輩,剛剛那一嗓子,父親也是一驚,沒有反應過來。
我趁機繼續說道,“爹爹,我明白你的顧慮,可是你也要想明白,我嫁去業州只是有可能不合,可阿㼆嫁往業州,屬實生死難料。爹爹,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自已的女兒赴死嗎?!”
“阿珠!”大哥出聲打斷我。
“阿姐,你別說了”阿㼆哭著攔住我,
“我知你為我好,可我們是一家人,同氣相連,不要因為我起了爭執。”
她看看我,又看看父親大哥和玧弟,淚光盈盈,楚楚可憐。
“阿㼆雖沒用,但既然阿姐她為了我,可以舍掉自已。那我作為妹妹也應當可以。”
“況且同為甄家女,我也理應擔起一份責任。不過是一條命罷了,你也說了,難料!既然難料,或許可以一搏!”
她一頓,閉目道“爹爹,阿姐,其實我也有想過,即便我不嫁往業州,終日靜養在家,我這身體恐怕也是天不永年。倒不如...”
“阿㼆,休得胡說”大哥生氣的打斷他,轉頭又勸父親到,
“爹,三妹妹所說雖略有偏激,但也算在理。不管怎麼說,性命才是根本,否則一切都是妄言”。
“是呀,爹!再說了,神明也給了指示,確實是三姐姐更為合適!”玧弟也不失時機的勸解道。
“好吧,就聽你們的。阿珠,今晚你肯為了姐妹舍掉自身,日後在魏家若遭遇苦厄,切莫忘記始終,怨怪他人!”父親最後說道。
“爹爹放心,不會的,女兒已經長大了,不會將事情都怨在他人身上。況且這婚事雖有諸多不利,但既然父親沒有堅決推掉,想必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我看著父親幽幽地說道,
“爹爹你放心,我知你有用心,女兒不會讓你失望的!”
生在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見慣了炎涼。我知道即便貴為世家千金,在某些利益面前,也要過杆秤,評個幾斤幾兩。
說到底,我當然明白父親愛我,可是他不只是我的父親,他還是甄家家主,他要顧及的也不止我這一個女兒。
只要他曾真心為我打算過就可以了。
世家大族,我不奢求極致的真情。
“哎”父親長嘆一口氣,眼中竟似含淚,說到
“是我沒能護住你們,我對不起你們的娘啊”父親背過身,面向著窗外的明月,
“自從你們大伯去逝,甄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珠兒你說的對,表面熱鬧罷了,內裡早已千瘡百孔了。”
“這麼大個灤州,我竟要犧牲自已的女兒才能換來一時的安寧...”
父親越說越激動,聲音竟然哽咽了“我有愧啊!”
“父親!”大哥正要說些什麼,卻聽見下人來報
“老爺,二小姐回來了”。
二姐?這麼晚了,二姐姐怎麼會突然回來?
她不是還有幾日就要生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