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老爺子遺像做好了,你看看。”

孟佳雙手捧著一幅黑色相框,把照片內側對著身體,到了韓東景面前才翻轉過來。

照片裡的老頭精神抖擻,臉部渾圓,肩膀寬厚,平和而謙遜地微笑著。

“這是骨灰盒上的照片,收好了。”

孟佳又從上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白色紙袋,交到韓東景手中。

“老韓,節哀!”

王珏和鮑龍匆匆趕來,韓東景點點頭,表情看上去很平靜。

“老王,你說的法師,幫我聯絡一下吧。以前遇見過一個師傅,說我爸有佛緣,後天出殯時,做做法事,讓他安心去。”

“行,我現在就聯絡。”

“老韓,還有啥事我們能幫忙的?”

“我剛通知了幾個親戚,飯店的人,還沒來得及說,這個手機裡都是店長的電話,龍哥你幫我打下吧,誰來誰不來,讓店長定就行。”

“好,現在就辦。”鮑龍接過電話,有些憂心地看著他。

“我先去交錢,你們在這兒等下,一會陪我去買喪葬品,晚上請哥幾個吃飯。”

“別說這些,都哥們該做的。”

韓東景走遠,孟佳嘆了口氣。

“唉,他這樣,我真不放心。”

“是啊,太冷靜了,是不是還沒緩過神。”

“這病折磨人,走了就是解脫,老爺子這是去享福了。”王珏撥弄著手指上的玉扳指,轉個不停。

大廳裡聚著幾夥人,偶爾傳來幾聲低沉的哭聲。

韓東景剛繳完費,又進來了幾人,3個男人攙扶著1個已不能自主行走的女人,她被拖行著,爆發出連綿不絕的哀嚎。

她一聲一聲地,淒厲地呼喊著她的女兒。

韓東景覺得有些心煩,加快腳步,推開大門,點燃香菸,深深吸了一口。

爸走得太匆忙,他有些恍惚。

簽收了快遞,剛想出門吃飯,護工就來了電話。

說他爸不行了。

飆車來到醫院,衝到爸爸病床前,管床醫生是他朋友,拍拍他的肩,“和老爺子告別吧。”

旁邊病床的一個老阿姨好心提醒,“孩子,先給你爸把衣服穿上,身子硬了之後就不好穿了。”

韓東景雙手顫抖,雖然對這一刻早有準備,但真正來臨時,還是慌亂。

他勉強把藍色的中山裝上衣給爸爸穿好,可那喘息聲太過痛苦,讓本就顫抖不停的手徹底脫了力。

他只能先把褲子放下,輕輕地握住爸爸的手,緊緊咬牙忍住眼淚,望著他的臉。

老人的眼半睜著,人已瘦成了一副骨架,乾枯的手無力地垂著,喉嚨裡發出“絲絲”的喘息,好像吊著最後一口氣,掙扎著想要嚥下。

護工在旁邊看著,低聲對韓東景說,“你爸心裡還有事,快唸叨兩句。”

“爸,你安心地走吧,店裡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分店馬上開業,不用惦記。”

老人喉中的鳴音仍然尖銳,眼睛也不肯閉上。

“爸,墓地我也安排好了,就是你之前看中的那塊。”

“還有,我會少喝酒,少抽菸,照顧好自己身體。”

老人的臉色已從枯黃轉為灰白,眼睛渾濁無光,死神帶走了魂魄,卻吝於一刀斬斷肉身的苦楚。

突然,韓東景好像被什麼擊中一樣,蒙了的腦子霎時清醒。

“爸,我會找個姑娘,好好過日子。相信我,您安心去那邊,等著看我結婚。”

話音剛落,老人長長嘆了一口氣,嘴巴微微張著,沒了聲響。

韓東景哆嗦著給爸爸合上雙眼,又慌忙給他套上褲子,穿好鞋。

醫生朋友趕過來,“費用我幫你辦,先和我去開死亡證明,現在給殯儀館打電話。”

他像陀螺一樣轉起來,根本沒時間痛苦悲傷。

忙了大半天,請來幫忙的哥們吃過晚飯,入夜,他又回到殯儀館的靈堂。

遺像上的爸爸面若銀盤,人人都說他富態,一看就是有福富貴之人。

棺槨裡的爸爸,骨瘦如柴,身體比去世前又縮小了一圈,韓東景望了幾眼,不忍再看下去,把視線重新移回到那張黑白照片。

爸爸自從開了飯店,就沒正點吃過一頓飯。

胃疼是十幾年來的老毛病,疼時嚼上兩片達喜,很快就緩解了,他從沒放在心上。

6年前的一個早上,起床後胃部突然絞痛,疼得直冒汗,實在忍不住,只能去了醫院。

一查就是胃癌。

最開始,他很樂觀,看見韓東景憂心忡忡,還反過來安慰兒子。

“這病常見,不算大病,醫生都說了,存活率很高。爸再活個20年沒問題。”

幾個月後,做了胃切除手術,切掉了3分之2的胃,人從一個精壯老頭,變得虛弱不堪。

他把生意全都交給了兒子,自己安心養病。

每天少食多餐,吃得軟爛,堅持遛彎鍛鍊,平安無事地過了4年多。

就在大家都放鬆警惕,以為要度過5年大關時,卻在複查時發現了腦轉移。

病程發展的很快,放療後身體上的疼痛,他咬牙忍耐。但侵入大腦的癌細胞,很快讓他頭暈嘔吐,意識不清,不時陷入昏迷。

一天,暴雨如注,韓東景從停車場到住院部,十幾步的路程,打著傘都淋得半溼。

他脫了外套,剛要坐下,病床上昏睡的爸爸突然坐起來,嚎啕大哭。

“我這病,就是你媽害的,都是你媽害的。我心裡恨啊!”

韓東景呆立在原地,窗外雷聲大作,聲聲霹在他頭上。

離婚後,爸爸從不提起媽媽,他總是樂呵呵的,蒸蒸日上的生意,源源不斷的進賬,男人事業上的成就,把婚姻失敗的鬧劇襯得不痛不癢。

給爸爸說媒的親友就沒斷過,他偶爾見見,也和其中兩三位談過戀愛,但一談結婚,他態度總是很堅定,“這輩子就這樣了,不結了。你要是能接受,咱們一起過,接受不了,我也不耽誤你。”

女人們很識相地選擇拿一筆錢離開,名不正言不順的日子,沒人想過。

韓東景勸爸爸,一個人過太苦了,吃穿都沒人照應,再找一個吧,他不介意。

“兒子,爸幾斤幾兩,心裡有數。我沒文化,沒情調,天天忙著也沒時間,這種老男人,人家女的憑啥想嫁?”

韓東景沉默,心中還是不解。

“我對身邊人,自問問心無愧,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爸,別那麼說,你已經把最好的都給我了。”

老爺子嘆氣,“我除了這些店,這做烤魚的手藝,別的什麼都沒有。我想把這些都給你,至少能讓你吃穿不愁。爸也就這點兒能耐了。”

聽罷,韓東景終於明白過來,原來爸爸是怕再婚,財產不能都留給他,才一直堅持單身。

窗外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爸爸止住了哭聲,又昏睡過去。

韓東景心中竄起一股怒火,是對媽媽的恨,對女人的恨,對命運的恨。

江浸月走後,他再沒遇到過一個能走進心裡的女人。

如今,爸爸重病,意識不清時的這句埋怨,把深埋十幾年的恨意從心底連根挖出,口中泛起一股血腥味,韓東景已十分篤定,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不會給女人任何傷害自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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