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他無數次無限地接近死亡,又無數次充滿希望。

每天清早甦醒後,他只要發現自己還活著,都要在心裡祈禱:“老天爺保佑,今天的孃親,是我的孃親。”

他搞不懂,孃親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會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孃親。

在一次孃親失控的控訴中,他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他更願意去記住那個愛他的孃親。

或許,小仇殤只是拒絕接受那個要殺死他的孃親,拒絕接受那個生下他就是為了要他替她復仇、去死的孃親。

他只想要那個愛他的孃親,無比渴望孃親的愛。

那是他在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光亮。

那年,小仇殤五歲。

那天夜裡,月黑風高,孃親溫柔地擁著他,給他講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

孃親沒說故事的主人公是誰。

他也不問,但他知道,孃親是在講自己的故事。

他聽得很認真,每個字都沒落下,潛意識覺得這是生命中最後一次聽孃親講故事。

故事講完後,孃親又變了,開始瘋狂地折磨他。

正在這時,幾個男人潛入了院子。

他渾身是血地站起來,用小手舉起了吟霜劍,擋在孃親面前,在黑暗中惡狠狠地盯著院壩裡那幾個男人。

從他會走路時,無論哪個孃親,都會教他各種武功。所以,他並不懼怕壞人。

“孃親你別怕,殤兒保護你。”

身後,突然間似有淚滴落,滴在他脖頸裡,滾燙。

孃親溫熱的氣息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殤兒聽話,孃親的話,你必須聽。你護不了我,但以你目前的輕功,你能自己逃走。所以,待會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可以回頭……現在就跑,帶著吟霜劍,從窗戶逃走!去真國,找德叔和孟姨!記住,不許回頭……”

幾個男人還未進屋,李莫染已將他從後窗扔了出去。

可他並沒逃走,他只是躲在了亂墳堆裡。

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 ,孃親讓他不要回頭,他便不回頭。

但他可以在這裡等,遠遠地等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隔得太遠,除了男人不時的咆哮聲,他並沒有聽見屋裡有任何聲響。

沒有孃親的聲音。

孃親應該,沒事吧?

那幾個人,或許不是壞人?

他忍不住回頭,卻見黑暗中那些人在尋找什麼。

“你兩個還沒快活夠?那小兔崽子呢?快一起幫忙找!”

他突然想到什麼,摸索著找到一具昨日才被丟在這裡的一具小男孩的屍身,身形與他差不多。

憑著絕佳的軌功,他悄悄將屍身丟到了小屋後面的水溝。

他剛轉身離開,身後便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這兒有個死人!”

“看這年紀,差不多。聽說這賤人時常打他兒子,一不小心打死也正常。”

“行了,行了,走吧……真晦氣——”

直到遠處傳來濃烈的煙燻味,他才重新從墳堆裡爬了出來。

他和孃親生活了五年的院子,著火了。

他看到,火光中,那幾個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只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背影。

待那些人走遠,他才衝進火場,然後,他嘔吐了。

到處都是血。

那還是他的孃親麼?四肢都沒有了,被隨意扔在院子裡。

孃親全身一絲不掛,身上全是血,至少三十多處刀傷。兩腿之間的血,還在流。

孃親那雙好好看的眼睛,睜得老大,充滿了怨毒,就像在掐死他時的表情。

臉上那些醜陋不堪的傷疤上,再次被劃出十多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那一幕,永遠刻在了仇殤幼小的心靈上。

他呆呆地立在院子裡,沒有淚,甚至沒有表情。

待火燒過來了,燒著了他的衣裳,他才醒過來。

他想去將孃親的身體拼湊起來,但火勢已大,他進不去了。

孃親的好與不好,都隨著這場火,成為過去。

他只記得孃親在最後關頭讓他跑,不要回頭。

他只記得孃親在生命最後一刻,是愛他那個孃親。

在遭受那般非人的折磨時,孃親都沒發一聲,就是怕他聽見了,不聽話跑回去救她。

原來,孃親真的是愛我的……

他記憶力很好,那個男人的背影,深深銘刻在他記憶中。

孃親臨死前說過,要他去真國找德叔和孟姨。

沒人能夠想象,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要徒步從這裡走到千里之外的真國,去找兩個素未謀面的人,都經歷了什麼。

若不是杜錚,他早已凍死在了冰天雪地中。

……

關於兩個孃親的事,李陌從未對任何人講過。

他不想破壞孃親在無塵宮舊人心中的印象。

也或許是,那些不美好的東西,他自己也忘了。

他只記得孃親的好。

永夜再黑,他只記得夜空中閃亮的星光。

黑夜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

“娘不應該寫那張紙條的,那是壓垮外祖父的最後一根稻草。”憶起這些舊事,李陌異常平靜,“娘直到死,都在後悔。”

“壓垮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後一根稻草。”李唯德背過身子,讓眼淚放肆地流了一會,“我瞭解小姐,她是想讓老宮主徹底忘了她這個不孝女,她已無顏再見無塵宮的人。她只是低估了老宮主對她的愛。”

李陌垂頭,努力讓自己神色自若。

“啊呀呀,哼~~~”孟姨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怒目瞪向李唯德。

李陌抬眸,露出招牌笑容,“孟姨是在責怪德叔又提起往事嗎?”

他笑著一邊一個摟住他們的肩,深深吸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我呢,已經長大了,沒你們想的那麼脆弱……行了,我要走了,孟姨又給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路上吃?”

孟姨一把開啟他的手,氣鼓鼓地將一個包袱扔給他,哼了一聲,走了。

李陌望著空蕩蕩的臂彎,“好吧,看來孟姨是嫌棄我,要趕我走了。”

“哪有?孟姨不知道有多疼你!”李唯德說,“少主儘管放心下山,需要我們做什麼,隨時飛鷹傳書回來。在外面要當心,對了,下次記得帶個谷主夫人回來……還有……”

“知道啦,人老了就是囉唆……”李陌打斷他,嘴裡發出一記哨響,招來一隻體形碩大的雪狼,拍拍它的脖頸,跳了上去,俯身湊在它耳邊輕聲說:“載我下山,賞你過兩天有活人吃。”

雪狼瞳孔一豎,興奮地蹬了蹬腿,一溜煙跑了。

“我走啦——”狼背上,迎面而來的風,將剛淌出的淚,吹得滿臉都是。

孟姨驀地轉身,看向李陌消失的地方,久久未動。

有的人便是這樣,無論生長在如何腌臢的、暗無天日的泥濘裡,哪怕被生活折磨得體無完膚,但他心中,永遠都只追趕耀眼的陽光。

也許這只是黑暗中的一道微光,但他也會將這道微光化作火種,努力去綻放,點亮整片星空,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去無限光芒,帶去無比絢爛的笑。

痛楚和悲哀,掩埋在內心,自己慢慢消化。

孟姨有些模糊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第一次見到少主時的模樣——

一個穿著鮮紅衣裙的小姑娘,扎著兩根紅色絲帶的丸子頭,站在她面前,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她,“孟姨,我叫仇殤,是李莫染的兒子……但杜錚想讓我當他媳婦兒……”

說著說著,小仇殤就笑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和小姐一模一樣。

如同春風拂過湖面,蕩起輕微的漣漪,從眼角開始,一圈一圈擴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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