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莊王認為以妙善的個性,不被滿腔愧疚壓到崩潰就算了,竟然還如此執拗,回到過去也要逃離嫁人的命運。

這得是多大的執念啊!

華憐卻搖了搖頭道:“父王,我的命運可以有千萬條,但絕不會僅僅侷限於嫁人。”

“嫁人不是女兒想要的命,哪怕再來一次,我也絕不妥協。”

妙莊王不敢苟同,明明自己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君,這時候卻勸起自己女兒來。

“你若是不逃,那白雀庵也不會造此大難,甚至人面瘡也不會出現。”

“無數人為了你的一己私慾死去,你卻無動於衷,實在不像我認識的妙善了。”

這話說的,不可謂不傷人。

“父王,你說錯了。”華憐微微皺眉,冷靜否認。

他這幾個月,日夜都在反思自己。

從一開始的愧疚到泣血,反覆推演事件後卻發現不是不逃婚就能好的。

白雀與恩松大師有私怨,他不去白雀庵,白雀庵也會遭此劫難。

會有無窮無盡的妙果、妙緒、妙什麼在路上等著恩松大師。

因果不會因為華憐的死亡而消失,惡人也不會因為華憐自殺就放過其他好人。

最可怕的,是華憐對世上發生的苦難一無所知。

依舊當著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三公主。

他可以遭受無窮無盡的苦難,卻絕不能對苦難一無所知。

他寧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任何王國的覆滅,都可以歸咎在女人身上,但真正的掌權者一定知道,這只是藉口,真正原因一定是聯絡著無數人的事件,以及對這事件不屑一顧的高傲掌權者。”

“白雀庵如此。”

“人面疫亦是如此。”

此言一出,連哪吒都忍不住看向華憐。

先生心思剔透、悟性高超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沒想到十六歲的先生就已經這麼厲害了!

尋常人可能會糾結於自己害死了白雀庵僧人,害的人面瘡現世朝都民不聊生,從而陷入抑鬱的深淵。

而他先生竟然跳脫出來,看清了整個局勢!

先生說的很對,白雀庵之時他已經表明回朝之意,是那張天師不肯放過他。

人面瘡更是在先生不知情的情況下爆發的。

就算哪吒沒有殺李鉞,也有張鉞、趙鉞、陳鉞挑起禍端。

帶來災厄的不是他先生,是那些打著他先生幌子的壞人!

妙莊王還在追問:“就算不是你害的人,但那些人就這麼白白死了,你心裡不會感覺到一絲愧疚嗎?”

這句話終於讓華憐平靜的面容有了細微的改變。

他眼瞼低垂,細長的眉眼在月光下無端讓人覺得悲憫。

“每一條人命都難以用價值衡量,我從未看輕過人的性命。”

“正是這些人的死去,我才懂得何為大義、何為犧牲。”

“我願意將他們未完成的使命揹負於自己身上,度自己、度眾生。”

恩松大師到死都沒有埋怨過他一句,這樣的心性,讓華憐慚愧的同時心生嚮往。

他想像恩松大師一樣,做個心中有大道義的人。

不逃避屬於自己的命運,也敢於直面他人的命運!

哪吒怔怔地看著華憐,記憶中的先生幾乎和眼前這位妙齡女子相互重合。

這才是他的先生。

這才是那個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妙莊王被華憐一番言語說的啞口無言。

他從沒教過妙善這些,平日也只讓妙善誦讀《女德婦道》,妙善究竟是怎麼悟出這些道理的?

難道說佛法真有這麼奇妙,自己女兒真的是天生的修行者嗎?

“父王。”

華憐似乎還想向妙莊王訴說些心聲,妙莊王卻忽的抬手製止了。

“罷了,你不必再說什麼。”

“為父已經明白你的心意。”

華憐面上剛露出一抹訝異的喜色,就又聽妙莊王道:“只不過你到底是個女人,若你是男人尚有幾分成功可能,身為女人,你只能認命。”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王位旁落他人羽翼,勢必要用血脈至親將王位之上的傀儡牢牢鎖住。

因此妙善必須嫁人,不僅要嫁人,還必須要生子,為他妙氏傳宗接代、延續香火。

他明白女兒的覺悟難得可貴,但為了一國根本,勢必要放棄一些東西。

妙善不願意自己放棄,只能他來做這個惡人!

他問了幾遍妙善再來一次還會不會離開,其實就是給了女兒一個機會,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後面無數次的追問更不是他善心發作,而是試圖扭轉他女兒的思想,讓妙善被名為愧疚的枷鎖鎖住。

不再敢生出什麼有悖綱常的思想。

只是沒想到他女兒的善良隨了她母親,執拗的脾氣卻隨了妙莊王自己!

任由妙莊王怎麼刺激,都不肯悔改!

妙莊王用深邃的眼睛,沉沉注視著華憐。

華憐從不知道燭喜閣的風是這樣森冷,冷到能夠把他一顆炙熱真心吹得如至冰窖。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似乎今日才看清楚自己父親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父王...”

這聲父王微弱吶聞,華憐看著妙莊王的視線,似乎在祈禱,又似乎在悲傷。

“妙善,回頭吧。”

妙莊王朝他伸出手,一動不動地站著。

他在挽回自己的女兒,也是再給華憐一次反悔的機會。

只要華憐遞出自己的手掌,妙莊王便會將之前發生的所有事一筆勾銷。

讓華憐以妙善三公主的身份享受潑天富貴。

在哪吒緊張的注視下,華憐朝妙莊王伸出了臂膀。

只是他沒有將手搭入妙莊王掌中,而是猝不及防地,給了妙莊王一個擁抱。

這個擁抱很短,前後不過一秒,卻讓妙莊王仔仔細細聽清楚了華憐溫柔卻堅定的聲音。

“父王,我絕不回頭。”

不論是白雀庵還是人面瘡,他身上揹負的已經太多太多。

現在回頭,做那個無憂無慮、相夫教子的三公主,已經來不及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父親所說的那麼多如果,也僅僅只是如果。

木吒、恩松大師、太乙,他們都不能復活。

母親、白雀庵眾人、朝都百姓,也都無法回到過去,他們遭受的苦難是真正的苦難。

華憐看在眼裡,日夜不敢忘。

他經歷這一切,不是為了讓他回頭再當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的。

救苦救難、傾聽眾生,才是他能夠想到最好的、彌補自己罪責的道路。

他想救人,更願醫天下人之心。

這一晚,父女二人不歡而散。

為了醫治寶德娘娘,妙莊王暫且沒有撕破臉皮,華憐卻清楚,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妙莊王為了他的王位,勢必不會放過華憐。

華憐一邊磨藥,一邊思考接下來的對策。

哪吒蹲在藥房的地上啃著香噴噴的大雞腿,回想起晚上的經歷,還是有些後怕。

他怕先生真的被妙莊王蠱惑,割捨不下父母親情,自願放棄自由回王宮做一隻籠中鳥。

想到哪說到哪,哪吒便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先生,書上說父為子綱、君為臣綱,我們這樣算不算是一種離經叛道啊?”

華憐搖頭,目光悠遠深邃,“哪吒,若我是為父母,定不會阻礙我子孫後代的選擇。”

“書上說的不一定全然正確,尊重子女命運,比用‘父母’這道枷鎖鎖住子女,要溫柔的多。”

“不只是子女後代,對於絕大數人的命運,都該心存敬畏,給予尊重。”

“這世道不是好事道,能夠評判他人命運的不該是我父王,而是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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