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馬棚。
馬棚裡幾乎是空的。
趙貞孃的棺槨已經抬去安葬,她常用的面盆、凳子,做活計的繡線、繡布,也送人了。
“阿嫂,你可準備好了?”
趙貞娘回望麗娘,鄭重點頭。
“那,我們開始。”
翠微取出《百花譜》和湘竹筆。
“等一下……”
“阿嫂怎麼了?”
“麗娘,我想知道,我一旦在這簿子上登記,做了神仙,就不能回來了吧?”
“嗯。”
“嗐,也沒什麼,就是……就是、明年杜鵑花滿山開遍,我就看不到嘍。”
“嗯。可你是杜鵑仙子,還怕沒杜鵑花看麼?”
趙貞娘輕輕閉上眼,思緒又回到一家四口爬山的那天。
那一天,漫山的映山紅啊……
天上縱然有數不盡的杜鵑花,終不是人間風景!
再次睜開眼,她準備好了。
杜麗娘執筆,在趙貞娘心口一點,趙貞娘突然消失,化作滿天紅雲,光輝燦爛,映得地上的人們臉上紅撲撲,極富生氣,全然沒有曾經得過疫病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這紅雲凝成一縷紅光,直飛入湘竹筆頭。
杜麗娘作畫。
柳夢梅感慨道:“故鄉真是人一生所念,我都有點想嶺南的家了。”
翠微不禁想起來,杜麗娘,韓子才和她,他們三個的老家,嚴格說起來,是東勝神洲的梅嶺和竹塢啊。
若是這樣,我也很想家。
兩人正胡思亂想著,杜麗娘已畫好,火紅的杜鵑,像極了趙貞娘熱烈真誠、燃燒殆盡的一生。
該題字了。
二人看去,杜麗娘寫的是《涉江》:
還顧望舊鄉,
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
憂傷以終老。
趙貞娘不過是跟著小木匠涉過彭蠡湖,從湖那邊來到湖這邊,人生便從此改變,和家人到死也沒能再見。
都是命哎。
馬車又上路了。
七月底天氣,熱風燻人欲睡。
車伕放鬆了精神,靠著車廂打盹兒。柳夢梅原本強打著精神,和車伕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很快也睡著了。
“麗娘,我悶得慌,總覺得,憋著一口氣。”
“車廂簾子開啟了,眼下好些了沒?”
“不是這個憋悶,是這裡。”翠微指指心口。
杜麗娘瞭然:“是因為趙貞娘?”
翠微點頭:“不只是趙貞娘,還有辛瑤,還有周玉山,還有寶兒娘……女人怎麼這麼難呢?若是個男子,在外面闖出一份事業就可以,家裡自有人打理好一切。可若是女子,任你心靈手巧能掙錢,甚至天資聰穎能考上狀元,也還是要考慮婚姻,生兒育女,親自操持家務。”
杜麗娘默默想了想:“翠微,對一個家庭來說,不容易的從來就不是男人或女人,與性別無關,只在於這裡。”
麗娘指指心口。
“這世上只有一種人不容易,那便是有責任心的人,願意對一個人、一件事負責任的人。”
翠微懂了:“就像趙貞孃的爹孃,父親在外面掙錢養家,風餐露宿,甚至丟了命,母親在家裡帶著一雙兒女度日,不管多難,都沒有拋下孩子改嫁。他們都是對家庭負責任的人。”
嗯。
世間的苦,都流向了能吃苦的人。
世間的責任,也都留給了肯負責任的人。
然而,正是因為存在這些能吃苦、肯負責的人,這人世間才值得。
東勝神洲那一百多位花仙,下凡來到人世一趟,死後不肯回昇仙界,不惜變成花鬼,也要為這人世留多一分公平正義,要以清輕之魂,滌盪這濁而重的世界……
因為這裡有值得他們這樣做的人和事。
翠微不禁看看杜麗娘:麗娘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啊。
杜麗娘彷彿看穿了她心裡所想,正要說什麼,被一陣若有若無的響器聲吸引住了。
喇叭。
嗩吶。
竹笙。
竽。
鑼。
鈸。
有人死了。
翠微撥開車廂簾子,遠遠地,走來一群送葬的隊伍。
翠微忙叫醒車伕和柳夢梅。
車伕見狀,忙勒停了馬車,往路邊挪挪,給送葬隊伍讓路。
“見棺發財,見棺發財!兩位小姐莫怕,柳秀才莫怕。”
杜麗娘和翠微對視一眼:我們自已都是死過一次的人,做什麼怕死人。
柳夢梅重新把車廂簾子放好。
“二位姐姐別出來,外面燒紙燃香,煙熏火燎還飛灰,莫腌臢了姐姐們。”
“不妨事。”
杜麗娘和翠微雖然不介意,但為了不讓車前頭的兩個人擔心,還是聽他們的吧。
坐回馬車廂,翠微忽然道:“我這裡怎麼還是悶悶的……”
杜麗娘沒應答,因為,她心裡也有一種悶悶的感覺,既不知道是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發洩出來。
“翠微,每次我們遇到要找的人,心裡都會有感應,眼下心裡感到不適,會不會因為這個死去的人,也是我們要找的人?”
“有這個可能。我們若能接觸到死者,就知道是不是了。麗娘,現在怎麼辦?”
“辦白事的規矩我不懂,死者為大,衝撞了就不好了。我們問問。”
車廂外,車伕早已聽見二人對話。
“小姐們,若有那紅布條,綁一根在車上,就能和對面的搭上話啦。”
“這是何意?”
“只管照老漢說的試試,眼看人家到跟前,再解釋就來不及了。”
哪裡找紅布條?
杜麗娘和翠微私下裡翻找著。
“麗娘,你扎頭髮的帶子是紅色!”
杜麗娘來不及想,一把扯下來給翠微,翠微忙遞給柳夢梅。
送葬的隊伍很快來到跟前。
走在隊伍前面的領祭人,一見杜麗娘他們的馬車上縛著紅布條,連忙抬手示意,隊伍停了下來。
棺材放下,響器聲停了。
棺材前面,有人安放了一個火盆。
孝子走到最前面,衝棺材磕九個頭,開始往火盆裡化紙錢。
領祭人衝兩個披麻戴孝者說了幾句,便過來交涉。
領祭人一施禮:“承蒙老丈、大相公厚意,給我們主家讓路,得罪!得罪!”
車伕和柳夢梅忙還禮。
“逝者為大,不須掛懷。”
領祭人再次施禮,遞過來一個信封:“遠遠見貴府馬車上掛著喜布,想必是府上有喜事,我們主家特意奉上帛金。”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車伕說著,接過帛金,遞入車廂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