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週日程宜最終還是沒去看江淮之劇社的排練。

面對江淮之,或者準確說,面對藝術,她時常感到一種微妙的心虛。

念本科的時候,學校規定要上藝術類的課程,那是為數不多程宜選了pass\/fail,不敢計入GPA的課——她對自已的認知很正確,第一次期中考,她直接考了個F出來,直接被教授約到辦公室談了半個小時。

名校裡選專業有一個隱形的鄙視鏈:那些來自old money家庭的小孩,通常會選擇藝術史這類的專業,反正不管學成什麼樣也有家裡託底。

程宜不是。

大學的時候她也暗暗眼紅那些家裡有背景的同學,她拼命往前跑,也趕不上人家輕輕邁一邁腿。工作之後,她終於憑藉自已的實力一步一步趟出了一條路,掙出了自已的生活,還養起了一套房子。工作給她帶來了足夠多的成就感,她終於不用再羨慕別人。

但對於藝術的困惑茫然,還是像塊堅石一樣矗在生命裡,以至於她不看任何文藝有深度的電影,唯愛豆瓣三四分的國產劇和綜藝,它們不會羞辱她。

所以她一聽江淮之在排的是契科夫改編的話劇,又是“逼視人類靈魂”,又是“現實主義”,這幾個詞堆起來,就有種看完得寫800字paper的壓力。她提著一口氣向前奔,不是為了有一天繼續回來寫論文的。

週一,Kevin沒有出現。

劉展找到了程宜,帶她下樓買了杯咖啡,寒暄幾句問了問最近的工作情況。然後埋怨說不管怎樣,你可以跟我說一下,大家先內部調解,不至於要直接舉報到HR那裡去。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吶。

程宜義正言辭地說,前兩天公司又發了最新版的性騷擾培訓,我剛做完題,他的行為已經完全構成性騷擾了,我不覺得是可以內部調解的。

程宜嚥下了後半截,況且你肯定會包庇他。

“會怎麼處理Kevin?”

“還在調查當中。具體怎麼決定,等HR調查之後再裁決吧。”

劉展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上次釋出會的事情,你對我可能有一些怨言,覺得我沒有幫你,但這件事情確實超出了我的權力範疇,我也沒有辦法。小程啊,等你有一天坐到我這個位置,你就會知道我能做的其實也很有限,我的工作也有很多困難。我說這些不是怪你,總之以後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一下,我的工作是支援和幫助你們,我們之間可以多一些信任。”

“後面幾天Kevin要配合調查,工作上需要你多take一些。”他揮了揮手,“你先上去吧,我還沒吃午飯,一會再上去。”

程宜點了點頭,走出去兩步,又轉身過來,看見劉展從口袋裡掏出了電子煙,撥開了蓋子。她不知道劉展是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

“怎麼了?”劉展手停在半空。

程宜本想問問,接下來原本定了給Kevin來帶的專案,劉展打算怎麼安排。

她的目光落在劉展手裡的電子煙上,最終說:“老闆,吸菸有害健康。”

週二,Kevin依然沒出現。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說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好像看到HR找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聽到這個八卦的時候,阮天晴正在做咖啡,手沒拿穩,咖啡粉撒了一地,雪白的地磚上立刻一地狼藉。很快,她就收到了HR的約談。

Kevin不知道程宜沒有在舉報郵件上提到阮天晴的名字,只是含糊地用“設計師”指代了阮天晴。因此在被HR質詢的時候,他等於是自已供出了阮天晴的名字。

阮天晴膽戰心驚地給出了她和Kevin的聊天記錄,表示雖然偶爾自已會在合作過程中感到不舒服,但總體而言,她覺得Kevin給了她很大的幫助。

沒想到HR以為她說這些話是因為害怕,溫柔地安慰說不用擔心,她的名字會被保密,他們也會嚴密監控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報復行為。

聽到“報復”兩個字,阮天晴彷彿站在漲潮的海水中,細細密密的恐懼和擔憂逐漸漫上心頭。

HR指著最後的幾條聊天記錄:“他最後一次邀請你喝咖啡,你去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有點害怕,所以就沒有去,也沒有回覆他。”

“Good girl。如果他再找你,你可以聯絡我們。”

“好。”

盤踞在阮天晴心裡的念頭依然是,心想萬一他打擊報復我,你們能怎麼保護我呢?總不可能有人24小時保護我吧?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不容易,也是很痛苦的回憶,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不可以告訴我,在洛杉磯的那天晚上有沒有發生讓你感到不舒服的肢體接觸?”

阮天晴的腦海裡閃過觸碰她的手和小腿,落在她耳廓上的親吻……

她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對此表示不舒服、或者表示抗拒?”

阮天晴右手的指甲狠狠地掐進手心,掐出了一道道印子。她沒有明確地說過“不”。

她囁嚅道:“我不知道算不算。”

“沒關係,我知道很多時候職場當中性騷擾的邊界很模糊很難確定,say no很難,難免會擔心,會影響工作嗎?會影響同事關係嗎?這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氣的事情。但你沒有說並不代表你不勇敢,經歷這一切對你來說想必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HR看見一行眼淚從這個面龐清秀的女孩臉上滾落了下來。

週三,來得最早的同事看到Kevin短暫地出現了一下,據說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憔悴,鬍子拉碴,眼圈發青。

週四,有人過來打包了Kevin的東西,系統裡賬號也登出了。

週五開Sprint Planning的時候,程宜發現組裡同事看自已的眼神躲閃了起來。

當她提到讓組裡一個男同事跟她一起做某個project的時候,男同事擺擺手說:“程姐,我手上還有好幾個task沒做完呢,我來不及了。”

程宜翻出他的Jira Board看了一下,一共也就兩個,還都已經進入了測試階段。

“唔,你手上這兩個優先順序低,往後排一排也沒關係。我們先做這個p0的專案。”

“程姐,你這個專案太難了,我做不了。要不然你找Sherry一起做吧,你們都是女生,溝通起來比較方便。”

程宜不明所以地抬頭掃了他一眼,沒想到嚇得男同事直直往後退了一步。

她抿了抿嘴,說行,那我再跟老闆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專案安排吧。

開完會開啟工作臺,平時都會有十多條未讀,然而今天居然只有一兩條。

按照習慣,所有需要稽核的程式碼,都會在稽核人那一欄預設填上小組的群名tag,這樣全組所有人都會看到,動過相關程式碼的人可以稽核一遍,以防因為歷史遺留問題造成隱藏的bug。偶爾碰到不重要的改動,大家就直接單獨艾特相關的稽核人。因此每天有十幾個待稽核的diff是正常數量。

程宜覺得奇怪,她找了個組員的主頁點進去看了看他最近提交的程式碼,發現他在稽核人那一欄,沒有填小組群名,而是不厭其煩地把組裡的人單獨一個一個加上了——唯獨沒加她。

接下來的幾天,阮天晴每天下班走出公司大樓,都覺得暗處彷彿有個人在盯著自已。

她問程宜覺不覺得Kevin好像在公司樓下蹲她們倆?

程宜冷笑了一聲:“他敢,我立刻喊保安,報警。”

阮天晴被她的氣勢震懾住,微弱地提問:“我能每天跟你一起上下班嗎?”

“怕什麼,你覺得Kevin有那個膽嗎?他只敢在背後搞小動作。”

阮天晴歪頭想了想,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但程宜其實並沒有她表現的那麼泰然自若,因為Kevin的這些小動作,她現在的處境很不樂觀。

也是這兩天,她才從組裡一個同事那裡聽說,原來Kevin離職的當晚,就喊了組裡幾個男生聚餐,大倒苦水說程宜舉報他性騷擾才導致他被開除,顯然他隱去了阮天晴的部分。一時間大家紛紛表示,Kevin怎麼可能性騷擾程宜嘛,以後看到有她的專案要躲著走。

“展哥,我沒想到公司會給這麼重的處分,我以為就是警告一下。”

劉展不說話,夾起幾片肥牛卷下到了辣鍋裡:“要吃什麼自已下。”

於是程宜也跟著下了兩片。

“展哥,那後面的工作安排,你有什麼想法嗎?Kevin手上的東西誰來接呢?”

“蝦滑想吃辣的還是番茄的?”

“……番茄的吧。”

週五晚上的火鍋店裡熙熙攘攘人聲嘈雜,只有他們這一桌吃得氣氛沉重。

下午劉展突然發訊息給她,想請她吃個晚飯。

一路上程宜簡單說了說最近組裡出現的對她的排擠現象,劉展表示後面會跟大家溝通,兩人便不再說話了,幸好車裡放著伍佰的歌,吵吵鬧鬧的,也不算尷尬。

這幾天降了溫,從停車場走到火鍋店的路上,寒風直往程宜衣服裡鑽,坐下來喝了杯熱茶,身上依然沒完全暖和起來。眼下心裡也透著一股涼意,繚繞的熱氣怎麼燻也燻不暖。

他們沉默地各自吃了一會,劉展問她要不要來點啤酒,程宜說算了。他沒有再勸,獨自喝掉了一瓶哈爾濱啤酒,才終於開了口:

“今天趁著喝了點酒,我也跟你說說心裡話。你和Kevin都是我的得力干將。說實話,我空降來做manager帶團隊,心裡是很慌的。如果沒有你們兩站出來幫我做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你,這一年多我不可能這麼順順利利的。所以我心裡對你們都是很感激的。”

“但是小程啊,其實我一直都是更偏心你的。你能力強,踏實肯幹活,有拼勁,這些我都看在眼裡。有時候我看著你,覺得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我自已,眼裡只有活。當然,我是沒有你這麼有天賦的。所以我特別願意把更多的機會給你。”

“其實年底這次升職,Kevin也提了要求,想升職。本來我是不答應的。最後是因為SnapShop這個專案,他也出了不少力,才答應他會同時提名你們兩。但是如果出現衝突,我心裡的想法是盡全力保你。”

有些話劉展沒說——其實在目前這個階段,比起程宜,他更需要的人是Kevin。

Kevin長袖善舞,輕輕鬆鬆就能跟其他組的人打成一片,交換到其他組的資訊,創造跨團隊合作的機會。因此劉展給到Kevin的承諾是,未來會給他自已組建和管理小團隊的機會。

狡兔死走狗烹。現在SnapShop這個專案做完了,等於仗打完了。剩下的工作就是簡單的日常維護修修補補,以及做一些簡單的功能上新。得益於程宜初期花了大量時間精力搭架構,資質平平的初級工程師也可以輕鬆駕馭。組裡還有兩個年中剛升職到高階工程師,完全能夠勝任接下來的專案。事實上,Kevin前腳剛走,這兩人就已經找到了劉展,表示願意接手他留下的專案。

比起頂著團隊不和諧的壓力、還要幫程宜腦暴影響力足夠大的專案,把這一批剛升職的人提拔起來,價效比可高多了。

劉展發出了一聲浸透了疲倦和無奈的哀嘆:“現在發生這樣的情況,肯定是我不想看見的局面,是我作為manager管理不到位。哎,其實你也看到了,我是心有餘力不足,我不擅長管人。”

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被火鍋的熱氣燻的,劉展整張臉黑裡透著紅,程宜覺得他頭頂禿掉的那一塊都有點紅,顯得整個人更加窘迫。

然而劉展這一番剖白並沒有成功打動程宜——她壓根就不吃這一套,甚至驚訝地第一次發現他自我認知還挺準確。

於是她自覺十分寬容地勸慰:“誰都有第一次,總要有一個過程,人都是慢慢發現自已擅長什麼的。”

劉展瞥了她一眼,撥弄了一下盤子裡的幾根筍尖:“現在組裡這個情況,確實對你很不利。說實話,大家這樣做當然是不對,我也沒把握能重塑大家對你的印象、糾正這個風氣,你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靠嘴上說兩句就行的。小程,考慮換個組嗎?”

程宜拿著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現在換組,等於自動放棄年底的升職機會,還得從零開始跟新老闆建立信任,傻子都知道是一筆非常不划算的買賣。

假如她到現在還沒發現劉展是在賣慘——不管有意無意——她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程宜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的提議:“不考慮。現在大家也許有一些誤解,但我相信慢慢大家會理解這一切,也會放下對我的芥蒂。我相信這也是公司想要打造的團隊文化。展哥,你放心,我不會讓這些事情影響專案的進度的。”

劉展擺擺手:“馬上到holiday season了,本來開發進度就會慢下來,這我倒是不擔心。我是擔心你接下來在團隊裡的發展,你的實力毋庸置疑,但出了這事,想要服眾,那可要比以前困難多了。換個團隊,重新開始,以你的實力,我覺得完全不成問題——”

程宜打斷了他:“我不怕。”

她又很體貼地補充了一句:“謝謝展哥為我擔心,但我一定不讓你失望,我會克服這些困難的。”

她有什麼好害怕的?她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困難,憑什麼因為幾句流言蜚語、幾個異樣的眼神,就想讓她服輸、想讓她灰溜溜逃走?她就是要披荊斬棘,要無往不勝。

鍋裡“嘟嘟”地冒著泡,也沒有人動筷。

劉展的聲音軟綿綿的,彷彿要淹沒在火鍋的沸騰聲中:“小程,這兩年我自已的一個感悟是,有時候很多事情是不按個人意志轉移的,有克服困難的意志是一碼事,最後能不能克服,又是另一碼事了。越努力不一定越幸運,有時候只會在無法改變的結局面前,摔得更狼狽而已。”

程宜低著頭,像是聽進去了的樣子,碗裡的幾片肥牛被她用筷子滾來滾去,均勻地、厚厚地沾滿了醬料。

半晌,她說:“展哥,那如果我不怕狼狽呢?總有辦法改變結局。我不信有什麼東西是無法改變的。”

“何必要賭上這麼多呢?其實人生走一點點彎路,也許短時間內看上去慢了一點,但長遠來看,或許反而是一條捷徑。很多事情,回過頭看,可能是命運的另一種安排。”

“我不信命。”程宜深吸一口氣,“如果真的有,我也要逆天改命。”

回程兩人不順路,沒等劉展說話,程宜直接表示自已打車。

劉展揮了揮手正要轉身,程宜突然開口:“展哥,其實你並沒有不適合當manager,你有一套自已的方法。”

——只是在我這不管用。

程宜站在寒風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凜冽的風,忽然很不想回家。

她低著頭放大地圖檢視附近有什麼能消磨時間的地方,微信跳出來一條訊息。

江淮之說:“你在幹嘛?”

手機又震了一下:“回頭。”

火鍋店的玻璃上沾滿了水汽。

但是她背後的那扇玻璃上,被人胡亂地抹了幾下,模模糊糊地透出了裡面的人來。

江淮之一張臉露出了大半。

這幾天阮天晴都開車上下班,下班的時候拉著程宜一起下樓先送她回家,再去方嶼聲公司樓下等他下了班一起回家。

今天程宜臨時被劉展拉去吃飯,又有人找她聊天,耽擱了一會,辦公室裡已經不剩幾個人了。

她哼著歌坐電梯下樓去停車場,心情輕快——沒記錯的話,HW的sales跟方嶼聲說,這週末就可以拿戒指了。

正要拉開車門,突然一個聲音在身旁響了起來:“天晴,我們聊聊吧。”

阮天晴渾身起了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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