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六〇·無畏大麗菊(15)】
那一天已經是真正的秋日了。
風吹在臉上,像薄薄的絲綢掠過,又幹燥又清爽。
真可謂是揚州一年中,最舒服悠閒的日子。
對於不言基地而言,對於華東地區所有花卉基地而言,這也意味著溽暑盛夏的關口已經熬過去了,接下來,又是忙碌而豐盛的日子。
安睡了一夏的高科技大棚陸續啟動,從翻土整備,到鋪苗滴灌,到澆水施肥,到護養採摘……
忙碌緊湊卻有條不紊。
漸漸的,盎然新綠回來了,奼紫嫣紅回來了,最尋常卻又最寶貴的日子回來了。
所有一切都已經復甦,整裝待發。
也許對於這座城市而言,也是如此。
而今天是成蹊的生日。
早在第一次在員工資料表上瞟到出生年月的時候,陶李就已經暗下決心,要在這一天,好好給成蹊一個驚喜,為他慶祝一番。
回想不久以前,她一度還以為這想法沒法實現了。
好在所有事都剛剛好解決。
所有人也剛剛好都在。
其實生日會早就悄悄啟動,如今也差不多已經暗暗準備就緒了。
顏丹若總務提前去鎮上的龍鳳大酒店,定好了砂鍋羊肉湯和上好的掛麵,連“工作餐”的食材都足足豐富了一倍。基地的其他員工更是忙裡忙外,興興頭頭沒一刻停息的。
紀廣如今已經開學住校了。
他如願考上了揚州大學學前教育專業,將來也會成為他自已一直心心念念想成為的幼兒園老師。
只是衝著他的外表……反差多少感有點大而已。
這次生日會他可沒少出力幫忙,時不時趁沒課的時候,開車回來扛扛搬搬,還小試牛刀,剪了紅紙面絡子什麼的。
不得不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看,上了手工技能專業課,他現在手幾乎比陶李還巧。
東西就這麼明晃晃放在基地簡陋的宿舍區廚房裡,綜合部小會議室也收拾出一片場地,就差沒開啟生日會的主題畫面投影了。
可這場聚會的主角成蹊,三番兩次經過,還常常幫著搭把手幹活了,都沒發現有什麼異樣,更沒往自已身上聯想。
也真是遲鈍的可以。
這也難怪他。
最近不僅進了好大一批新訂單,而且陶李也碼定了新目標,準備參加在南京舉行的全國花境大賽。
光這兩項就夠忙的了。
生日當天,成蹊更是腳不沾地——上午要趕著去蒔廬民宿,幫好朋友曹聰小曹總去養護那些高階花木。
高溫本來就是庭院種植的難關,再加上封了一個多月,一個夏天下來,這些嬌嫩的花花草草可真是元氣大傷。
值得欣慰的是基地送過去的那幾株雙喜金帶圍,依舊長勢茁壯。
這不僅是成蹊科學種植的功勞,也有趙端之專業團隊幫著從基因層面篩選育種,改良性狀的功勞。
而下半天,趙端之也要過來,和基地籤學生創業校企合作專案。
結果曹聰一聽到他要來,便一疊聲嚷著好久沒見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兄弟三個正好一起聚聚。
於是他不由分說,跟著成蹊一起,從蒔廬直奔回不言基地。
不僅如此,他還帶了一堆吃喝玩樂的,只說兄弟見面,空著手怎麼行。
不光手沒空,他還順道捎上了梅舒,理由是我們兄弟好久沒見面了,以已度人,陶李一定也想見她的朋友嘛。
要不是梅朗弟弟要上學,高中晚自習出不來,只怕也得被薅過去。
看起來順理成章吧,其實都是暗地裡對好了口徑的。
但凡成蹊多關注他自已一點,也能看清大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可此刻他只是一邊嘟噥著“今天人倒是挺齊的”,一邊開車在前面帶路。
不過他心情顯然也是真的不錯——這陣子大家都太久沒聚了,下帖子都沒今天這麼齊全的,熱鬧熱鬧有什麼不好!
與此同時,陶李去了陶家老宅。
成蹊的生日會,不邀上奶奶施校長可不行。
一進門她就看見桌上好大一個鹽城特產大禮包,都是醉蝦、醉蟹、醸文蛤這樣做冷碟的好東西。
施校長剛剛結束隔離,回到如意村。
她那批的集中觀察人員,後來被安置到了鹽城。
剛下車他們就受到了熱情的接待,住的是星級酒店,一日三餐有葷有素,甚至還有大縱湖鮮、秦南牛肉、濱海香腸等本地美食,餐後附贈阜寧大糕、建湖麻花、東臺西瓜各種零食點心水果,簡直是變著方兒上好吃的,回家時還捎帶上了土特產大禮包。
施校長簡直像是去度假的,現在看,不僅面孔更富態了點,面板也白了一個色號,整個人都變年輕了。
看到奶奶心情不錯,陶李直接上手拎桌上東西,嘴裡還嚷著:“晚上給成蹊過生日的時候,正好可以添幾個冷盤!”
結果……
結果風雲突變,施校長驀地沉下臉來:“我跟你說,你要拿去給成蹊過生日也行,那就按現在的市價算,這個醉蟹的價錢是……”
這麼久過去了,奶奶的性格沒變,腔調也沒變——還是親骨肉明算賬。
陶李卻不再像剛剛回國,兩人才見面時那樣較真,跟奶奶丁是丁卯是卯,對著幹了。
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嗎,她們兩個都是這性子。
所以陶李不由分說,丟下東西,上前一把攬住奶奶:“我曉得啦,一會兒賬目讓你孫女婿他自已跟你算!”
“什麼孫女婿,小姑娘家家也不怕羞!”施校長猛地一晃肩膀,作勢要甩開她,自已倒先彆扭上了,“你是我孫女,談戀愛什麼的不跟我說,倒讓成蹊這個不相干的人告訴我,我不認的啊!”
陶李知道的,當年爸爸和媽媽也是先斬後奏,領了證之後,爸爸才被媽媽“押著”,去“通知”奶奶。
當時他們也是在奶奶面前軟磨硬泡,指天誓地,結果還把日子過成了一團漿糊。
這個結還在奶奶心裡,一直都沒有解開。
所以陶李摟著對方輕輕搖晃著:“奶奶,每個人都有自已的活法……”
“別跟我說這個,我最恨聽這個——什麼自已的活法!”這一刻施校長的語氣,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她咬牙忍了又忍,可孫女兒撒嬌地搖晃,終於還是把她心裡的存了那麼多、那麼久的苦水,一股腦兒給搖晃了出來,“我一想到他們兩個的活法,眼前就是一團團長蟲,灰不溜秋,渾身毛刺,到處亂爬,好好的天啊地啊,都被這些蟲給一層層堆滿了,然後這些蟲身上還會冒出一張張嘴,一個勁笑我!抓心撓肝的!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跟誰說!”
——什麼啊!
——自已一鬧情緒,眼前就會出現畫面的“超能力”,遺傳源頭原來在這裡啊!
陶李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她只能用力抱緊奶奶。
大半年前的她,甚至都想象不到自已和對方,竟然還能親近如此。
這一刻,再沒有什麼隱瞞、隔閡和嫌隙。
她們是一家人。最重要的,相依為命的家人。
“奶奶,我知道你不喜歡媽媽。”陶李坦然說道,“可是沒有她,怎麼會有你這麼好的孫女兒——我呢?”
彼時,成蹊已經帶著曹聰和梅舒,一輛破車一輛豪車,一前一後回到了不言基地。
在開過基地前那座橋時,他的視線忽然被車窗外一個不起眼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個拎著大手提包的中年男人。
這個人中等身量,身形相當消瘦,背也佝僂著,彷彿都快被手裡的重物壓垮了,此刻的天氣不冷不熱,他卻穿了一件薄羽絨服,帶著毛線帽子,一副N95大口罩幾乎把整個臉都遮掉了。
中年男人彳亍在橋頭,好像不確定要去哪裡似的,走走停停,四下張望。
他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而過,被疾馳的車輛迅速拋在了後面。
曹聰和梅舒甚至都完全沒有在意。
但是成蹊看見了。
那身影莫名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或許是自已想多了,對方也只是個大眾輪廓的陌生人而已。
但成蹊到底有些在意——這一帶行人本來就不多,走到這邊的,一般都是來拜訪不言基地的,當然那個人也有可能只是迷路了。
可無論哪一種,看到了,成蹊就不能不管。
對方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需不需要幫忙,走過去問一句,也只是順手的事。
待停了車,曹聰和梅舒也不等招呼,自已就熟門熟路往綜合部而去。
而成蹊則轉身走出大門,徑直上橋,走向那個徘徊的中年人。
臨近中午,橋上只有他們兩個。
秋日明澈的陽光,在他們身邊,畫下濃黑的短短的影子。
這一刻,對方顯然也發現了成蹊,他孱弱的身形猛地一震,下意識好像要轉身逃離似的,可還是勉強地停住了。
這當兒成蹊也靠近了,他心裡有點納悶,覺得對方的反應著實有些奇怪,但還是好心問了句:“要幫忙嗎?”
“你別過來!”沒想到對方竟擋住面孔,脫口而出,“別靠近我,成總!”
聽對方這樣稱呼自已,顯然應該是認識的,可這變了調的喉音沙啞又虛弱,卻從未聽過。
這倒讓成蹊又驚又疑,不由得試探著說道:“請問您是……”
“我是小西門的,姓袁。”好像下了很大決心,對方許久後,才咬牙擠出這一句。
“小西門……姓袁?”成蹊迷惑地重複了一遍,與這兩個資訊點相關的人,自已倒是認識一個,那就是……
他陡然醒悟過來,反射性地指向對方:“難道你是小西門那邊,袁記花卉批發的……”
“就是我。”中年人緩緩點了點頭。
“你是袁老闆?”成蹊還是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對他,對不言基地而言,這真是個不速之客。
記憶中小西門袁記花卉批發的袁老闆,是個敦實的漢子,有張微微泛著青白色的圓臉,臉上始終帶著彷彿在計劃著什麼、謀算著什麼的,捉摸不透的表情,似乎那根本不是人類的面孔,而是讓人心寒的面具似的……
所以一時間,成蹊不知道該先問“你來幹什麼?”還是問“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可是他過於直白誠實的表情,哪裡瞞得過對方這樣積年的老狐狸。
躲在口罩背後,袁老闆不知是苦笑還是冷笑了一聲:“陽過了,雖然其實都已經好了,但傷了底子,有一陣子恢復才行。”
成蹊說不出幸災樂禍的惡毒話,卻也沒法大度地寬慰對方,於是只能沉默著,用他黑而深的清澈瞳孔,靜靜注視著這個曾經坑過自已,坑過基地的人。
袁老闆心裡也清楚得很,所以他默默放下了手裡塞得鼓鼓囊囊的大提袋:“我是來道謝的。”
謝什麼,不言自明。
居家那一個月,是陶李不計前嫌,幫袁老闆照顧他的母親,努力盤活他的生意。
謝,是應該的。
但成蹊不接受:“你應該去當面感謝陶李。”
“你不是她男朋友嗎。”
“那又怎樣?我只是她男朋友。你應該謝的人是她。而對我,當然對她也是,你應該道歉。”
“我不道歉。”袁老闆間不容髮地回答道,語調虛弱,語氣卻堅定,“各憑本事,各走各道,我沒什麼對不住你們的!”
看來這是他一直以來,最真實的心聲。
成蹊一下子噎住了,他本來就不擅長口舌之爭。更何況吵贏了這種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深吸一口氣壓抑心中的怒火,他用醇厚的低音,一個字、一個字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完這句,成蹊斷然轉身就走。
的確道不同。袁老闆是知道的。
而且他也知道,自已這條道算是已經走到黑了——哪怕痊癒出來,他的員工們、合作者們,也都是辭職的辭職,分崩的分崩,雖然自已待他們也夠意思了,可是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
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的袁記花卉批發,這回怕是真的要開不下去了。
走對了道還是走錯了道,只有經歷了真正嚴酷的考驗,才能一目瞭然。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他認了。
然而這一刻,某種不知原由、也不明所以的情緒,還是一下子從心底湧起,直衝出袁老闆乾澀的喉間。
他脫口而出:“等等,成總!”
粗啞淒厲的嗓音,讓成蹊反射性地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回頭。
“在‘不言十二時’底下刷你們抄襲,的確是我做的。”被對方那雙坦誠的黑眼睛注視著,袁老闆終於沒忍住,索性徹底說開了,“但你女朋友抄襲的事情……”
“她沒有抄襲!”成蹊斷然喝道,“那是別人栽贓她,網暴她!”
“這不重要……”
“重要!對我們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
“是她父母告訴我的。”
袁老闆這一句話,讓成蹊原本因憤怒而漲紅的面孔,一下子褪去了血色。
“她的父母用她的痛腳,換了我5000塊錢。” 袁老闆丟下這一句,還有和這一句一樣,作為謝禮或是作為賠禮,卻並沒有人接受的大手提包,轉身佝僂著背,緩緩地躑躅而去。
成蹊不知道身邊已經沒有人了。他在橋頭上,一個人站了許久許久。
他彷彿已經忘記了自已到底置身於何處,是否還處於這個世界。
身邊是一片空白。
直至一個聲音突然響在耳邊,將他喚醒。
那是陶李的聲音。
“成蹊,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眼前突然亮了起來,聲光色影,現實世界的一切回來了。
他看見陶李和她奶奶施校長,一人手裡一個,牽著年年、歲歲雙胞胎小兄妹倆,正站在他面前。
老老小小四個人臉上,都帶著神秘兮兮的奇怪表情。
怎麼回事,她們不會聽見了吧?她們是不是聽見了剛剛袁老闆的話?
成蹊不由得緊張起來。
一瞬間感覺到他侷促不安的,是雙胞胎裡的妹妹歲歲。小姑娘雖然有著不太健全的智慧,卻也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和共情力,她著急大聲安慰起來:“成蹊哥哥別難過,我們給你過生日!”
小哥哥年年忙不迭去捂妹妹的嘴:“哎呀!歲歲你怎麼說出來了!”
“你們要給誰過生日?我嗎?”一時間成蹊還沒完全弄清情況。
見已經瞞不過了,陶李和施校長面面相覷,終於拍著手大笑出來:“不就是你嗎!”
“還想給你個驚喜呢!”
——所以她們剛剛才神神秘秘的?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成蹊頓時鬆了一口氣,忍不住苦笑道:“原來是這個啊,我當是什麼大事呢!”
“怎麼不是大事!”陶李頓時反駁道。
成蹊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吃個蛋糕就能打發的,算什麼大事啊!”
從小到大,他對生日的印象,就是空蕩蕩的家裡,身為精英醫生的父母出門上班後,留在桌上的,一塊精美卻冰涼的蛋糕。
“生日是一切的開端。”陶李微笑著走過來,那麼自然地牽起成蹊的手,“以後我們會一起慶祝很多事情,你的生日,我的生日,還有不言基地的生日。”
是的,每一個人都不完美無瑕,每一個人的人生、處境和遭遇也不可能完美無瑕。可是在這個秋日裡,一切已經甦醒,一切已經重啟。
前方的路上,機遇和風雨都在。
但同伴們也在。
這一刻,不那麼完美的他們攜起手,並肩向更好的未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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