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毓祥門外。

安陵容扶著侍女尺素的手從馬車上下來。

安陵容抬頭望了望天。

今日天氣晴好,天空澄澄的如一汪碧玉,不見一絲雲彩,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鴻雁高飛。想必是個好兆頭。

長春宮西暖閣裡,陵容自尋了個角落站下。

一屋子的秀女,鶯鶯燕燕,端的是綠肥紅瘦,嫩臉修蛾,脂粉香撲鼻。

隔著那麼多人,安陵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故人。

甄嬛,沈眉莊,又見面了。

還是如前世一般,甄嬛並不細心打扮。臉上薄施粉黛,一身淺綠色挑絲雙窠雲雁的宮裝,合著規矩裁製的,並無半分出挑,也不小氣。頭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玉芙蓉,除此之外只用一支碧玉七寶玲瓏簪,綴下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略略自矜身份,以顯並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輕易小瞧了去。

沈眉莊則一身玫瑰紫纏枝菊紋上衣,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烏髮梳成一個反綰髻,髻邊插一支累絲金鳳,額上貼一朵鑲金花鈿,耳上的紅寶耳墜搖曳生光,氣度雍容沉靜。

她們正執手,相視一笑。

今生再見,安陵容心中湧上萬般滋味。

罷了,若進了宮,把該還的還了,兩不相欠。

安陵容自顧自的站在這裡,不願與誰相談,卻不知在別人眼中自已也如一幅畫。

連甄嬛都悄悄指著安陵容對沈眉莊說。

\"眉姐姐,那邊有位秀女好生出挑。″

陵容今日穿了一身湖水藍軟煙羅綺留仙裙。衣襟處釘了珍珠,衣裙下則用月白色絲線摻了銀錢繡出了朵朵蓮花。長髮挽起了隨雲髻,於髮根處纏上了珍珠絲帶垂於腦後,斜斜的插了一根藍碧璽花釵並一根銀點青玉簪,耳邊墜了一對水頭極好的翡翠耳環端。整個人往那兒一站,猶如一枝白蓮。

甄嬛正欲拉著沈眉莊上前結識。

遠處遠處“哐啷”一聲,有茶盞落地的聲響。

陵容心道,來了。

只見一個穿墨綠緞服滿頭珠翠的女子一手拎著裙襬,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沒長眼麼?這樣滾燙的茶水澆到我身上!想作死麼?你是哪家的秀女?”

被扯住的秀女衣飾也不出眾,也如安陵容前世一般瑟縮成一團,被嚇得不敢做聲,想必家世也是不出眾了。

安陵容噍見甄嬛已然走上前幾步,就知她定會如前世般出手相助,便不願再看這一番鬧劇。幾步走到窗前,倚在窗邊看花。

少頃過後,那邊聲響間歇。

安陵容思忖著,想來甄嬛已經幫到秀女解決了麻煩,只是不知今生是否再有那並邊秋海棠。

正想著呢,便有內監宣安陵容和另幾位秀女進殿。

安陵容一愣,隨即整了整裙襬,壓下心中的萬千思緒,隨著那內監走進了雲意殿。

安陵容隨著各位秀女聽一旁引導內監的口令下跪行禮,然後一齊站起來,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禮內監唱名後一一出列參見。

正值晌午,安陵容目不斜視地盯著地上,塊塊三尺見方,光潔如鏡的大青石磚。

\"尚書令安則明之女安陵容,年十六。\"

安陵容脫列而出,裙襬上蓮花隨風而動,在陽光的映襯下閃過微光。算得上步步生蓮。她低頭福了福,聲如黃鶯如谷。\"臣女安陵容參見皇上皇后。願皇上萬壽永享,願皇后長樂未央。\"

皇帝坐直身子,語氣有些意味不明地問道:“裙襬的蓮花倒是別緻,可是喜歡蓮花?”殿堂空闊,皇帝的聲音夾著縹緲而空曠的迴音。對於安陵容來說,這聲音既熟悉又有些陌生,遠遠聽來不太真實。

\"是,臣女自幼喜歡蓮花。臣女愛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不蔓不枝,中通外直。\"

安陵容不卑不亢的答道。

\"是周敦頤的《愛蓮說》,你頗通詞賦啊,可還看過別的書?\"皇帝饒有興致的問道。

\"臣女父親時常說讀書使人明理,自成女幼起,便時常親自教臣女讀書。″安陵容垂眸答道。

\"不愧是尚書令的女兒,安則明教女有方啊,抬起頭讓朕瞧瞧。″

陵容心神一動,不知為何有些緊張,慢慢抬起頭。

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

玄凌遠遠望著安陵容的臉,只覺眉目清絕,玉質凝膚,楚楚動人,但又氣質高華,有如月殿嫦娥。便讚道:\"安卿生得弱質纖纖,言辭卻泠泠有林下之風,這樣的佳人,紫奧城倒是不多見。\"

一旁的皇后趕忙說道:\"還不快把名字記下留用。\"

安陵容有些心情複雜,謝恩退下,面上卻還是淡淡的。

她沒想到今生玄凌對她的評價如此之高。

等這班秀女見駕完畢,按照預先引導內監教的,無論是否中選,都叩頭謝了恩,然後隨班魚貫而出。

即將走出殿時,安陵容微微回頭,遙遙的望了高坐堂上的玄凌一眼。

雲意殿大而空闊,殿中牆壁棟樑與柱子皆飾以雲彩花紋,異態多姿,斑斕絢麗,全無龍鳳等宮中常用的花飾。玄凌頭戴赤金冕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龍顏,無法看清他神情樣貌。只是體態微斜,微微露疲憊之色,想是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

真是奇怪,安陵容發現自已竟忘了玄凌的樣貌了。

此時玄凌竟朝安陵容看了過來。

與前世玄凌寵物般看自已的眼神不同,即便是隔著空曠的大殿,香爐裡繚繞的煙霧,透過玄凌冕上的白玉珠,安陵容也覺得那眼神是溫和的,欣賞的。

安陵容朝玄凌笑了笑,微微頷首,轉身離去,自已都沒有發現有一滴淚從眼角劃過,被風吹落。

走出殿外,有年長的宮女引安陵容出宮。宮女面上堆滿笑容,向她福了一福說:“恭喜小主得選宮嬪之喜。”陵容笑了笑,拿了銀子賞她,攙著手慢慢往毓祥門外走。

貼身侍女尺素和彩箋早已等候在毓祥門外,見陵容走了出來,拿著披風迎了上去。

安陵容抬頭仰望天上的陽光。

又要入宮了,我今生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入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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