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殿很久沒那麼清靜過了,偌大的宮殿只剩她一人,從前習慣了孤身一人,得到了皇帝的偏愛後像今天這樣留她一人,令她有些無所適從。

不得不承認皇帝的手段很高明,如今趙芙寧心中有了一絲對皇后的嫉妒。皇后有與皇帝相關的過往,和皇帝一起讀書、作畫、巡遊、射獵……那些他嘴裡描述的種種現在想起都帶有皇后的影子。

後半夜裡內官急匆匆的來喚她,說是皇帝召見。

她坐在步輦中睡眼惺忪,月亮已升至頭頂,靜謐的皇宮像是在蟄伏的兇獸,人們小心翼翼地不敢出聲。

皇帝還未睡下,他手裡拿著一隻木簪在手裡端詳,木簪並無什麼特別看起來甚至有些許粗糙,趙芙寧看不明白皇帝的用意。

“陛下,夜已深還是早些休息。”

“芙嬪,今日皇后同你說了什麼。”

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她沒有回答,皇帝的目光變得陰冷,對她的沉默不言表示不滿。

“陛下都清楚的,何必又一次試探嬪妾。”

“芙嬪,你很聰明,但又不夠聰明。”

趙芙寧的話惹得皇帝發笑,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嫉妒會讓人失去理智,會讓她忘記自已面前的人。皇帝不屬於她一人,現在是,以後也是。

“朕從不教人做事,但今天朕想教你一句話,成大事者要先學會收斂鋒芒。”

隨後將手裡的木簪扔到趙芙寧腳下,她看清了木簪上的刻字——贈吾妻劉懿。

“傳朕旨意,芙嬪偶感風寒在宮中修養,閉殿不出。”

聲音穿過她的身軀,接著一碗湯藥再次遞到她面前。

“娘娘請用藥。”

趙芙寧撿起木簪飲下湯藥:“嬪妾謝陛下指點。”

贈吾妻劉懿——也許她一開始就是用來試探皇后的“出頭鳥”。夜深露重,宮道狹窄而曲折,通向那個囚禁她的牢籠。皇帝說她風寒,但什麼時候好,皇帝卻沒有說。

她端詳著那支木簪,很粗糙的做工,像是學徒才有的青澀手藝,但她猜測這應該不是當年皇帝贈予皇后的那支,那支飽含情意的木簪應該爛在回憶中了。

難道她們所有人都是皇后的陪襯嗎。

皇帝還是和以前一樣,叫著皇后的名字,旁人從未有過的殊榮。趙芙寧明知帝王無情卻還是忍不住獻出真心。

用力握住那脆弱的木簪,彷彿這就是她溺水前最後的救命稻草。情愛與我何干,名利才是我入宮爭寵的目的。

趙芙寧被禁足的第二天,翠嬪來了,自然是皇帝的意思。

她在臺前練字,寫的《金剛經》。

“聽說你染了風寒,陛下託我來探望你。”

“天底下每一寸土地都是陛下的,是陛下不願來罷了。”

翠嬪一笑,喚了下人將皇帝要帶給趙芙寧的東西呈上來——一碗湯藥。

湯藥湯藥,又是湯藥!

抬手就將碗給掀了,黑褐色的藥汁灑了一地。翠嬪嘲笑她,走前還不忘告訴她,“在你的‘風寒’好之前每日我都會來給你送藥。”

禁足後趙芙寧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端詳那支木簪,試圖從木簪中窺探皇帝的用意。

一日下午,宮女驚叫著跑進來。

“娘娘!娘娘!院子裡的鳥,死了。”宮女手裡還拿著半塊吃剩的糕點,不遠處的樹下一隻喜鵲倒在地上。

才不過月餘就有人明目張膽的在食物中下毒,坐以待斃顯然不是良計。隔天趙芙寧喝下翠嬪帶來的湯藥,在翠嬪離開前叫住了她。

“告訴我。”

翠嬪背對著趙芙寧,不知她此刻是怎樣的表情。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關於朱珩還有劉懿。”朱珩便是皇帝的名諱。

翠嬪指了指趙芙寧面前的空碗,告訴她:“陛下早就告訴過你了。”

“至於皇后,將死之人何須多言。”說完便走了。

趙芙寧不懂翠嬪的意思,原以為湯藥只是皇帝用來掩人耳目,現在看來不僅如此。

在三年前,在趙芙寧進宮前。

朱珩已經有半年沒有去看過太后,太后在照潭寺中誦經唸佛。朱珩隔著門向太后請安。

“兒臣來向您請安。”

“……”

“您近日可好。”

“皇帝這次來,可是來向哀家興師問罪。”

“兒臣不敢。”

“聽聞皇帝禁了妃子們的足,不許她們私下會面,哀家已經在寺中,皇帝何必至此。”

“兒臣平日裡清淨慣了,聽不得她們來回折騰,倒不如安分待在自已宮中,還省了請安的麻煩。”

“皇帝,那些事情哀家本不願再提,但皇后終究是……”

“母親,兒臣的事情,兒臣自會處理。劉懿是兒臣的皇后,她的去留兒臣說了算。”

隨後佛珠落地的聲音,太后嘆了口氣,拾起來接著念她的經。

皇后借他的手將太后送出了宮,不惜利用腹中的孩子,他的第一個孩子。一開始朱珩並未覺得哪裡不妥,後來他知道真相後選擇了容忍。先前被太后多有刁難,她如此也是迫不得已,朱珩一直都是這麼告訴自已的。直到周翠進宮,他才發覺原來的劉懿早就死了,被這冰冷的後宮給淹沒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皇后。

可他一直喚她劉懿,他不相信曾經執手的佳人變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樣。那日翠嬪怒氣衝衝的來到他的書房,手裡是死去多時的兔子。

“這是這個月死的第五隻兔子!若不是顧及陛下顏面,她劉懿怎可如此囂張。”

朱珩一言不發,當真無法回頭了嗎劉懿。

他給了周翠手諭,准許出宮探親。隔日便下令,後宮妃嬪不許私下走動,更不許打聽皇帝行蹤,如有違者宮規處置。

他去看了皇后,他們吵了一架,劉懿哭訴著、憤怒著、怨恨著,朱珩將她說的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

“往日情分如過眼雲煙,帝心難測,臣妾何求。”

自他登基後,劉國公的手是越伸越長,幾次都讓督察抓住了把柄,劉懿在宮中又與太后矛盾頻起,似乎總有人想要告訴他,自已已經隻手遮天。

趙芙寧舉起空碗摔碎在地上,空蕩的宮殿迴盪著她的聲音:“我知道你在聽,我要見朱珩。”

回應趙芙寧的是無邊寂靜。不過片刻,一個人從暗處走出來,趙芙寧從未在芙蓉殿中見過的人,他在趙芙寧看不到的地方暗自觀察著她,像這樣的人在皇宮裡還有多少個。

“娘娘,陛下有請。”

去的方向不是皇帝的寢殿,是一處閣樓。朱珩穿著常服在亭中看書,對她的到來並不意外。

“朕本以為還要再給你兩個月。”

朱珩向她伸出左手,眼神意味不明。她輕輕捧起,用臉頰貼著他的手背,她想要得到,得到這一切,在這之前要先學會臣服。

“嬪妾知錯,請陛下息怒。”

凝望的眼眸中露出滿意的神色。

“這雙眼睛,朕許久未見了,同朕說說,你想要什麼。”

第一次,她被朱珩捏在手心裡,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絲毫作用,想掙脫只有順勢而為。朱珩沒有說謊,他最中意趙芙寧的就是這雙貪婪的眼睛。

“我要陛下的全部。”

朱珩用力抬起她的臉,試圖探究她話裡幾分真假。她趙芙寧對朱珩並無特別,一次試探罷了,她若是聰明便知道朱珩的用意,若是愚笨那就同其他妃子一般,永遠的囚禁在他畫定的鳥籠中。

“那朕問你,你是誰。”

“陛下的芙嬪。”

皇帝滿足地笑起來,他想,趙芙寧的風寒看來是已經痊癒。

又是熟悉的床榻,枕邊又是熟悉的人,皇帝還是當初那個皇帝,唯一變了的是趙芙寧。她看皇帝中多了一分渴望,如何才能在這瘋狂的眼眸中保持清醒,十幾年的宅鬥並沒有將她捶打成熟,因為遇上了朱珩。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侍寢,雖然湯藥每日都不少,但皇帝已經許久沒有碰趙芙寧。

親吻落在她身上引起戰慄,那雙掌握無數生死的雙手遊走其上,朱珩用力喘息著,趙芙寧猛的跨坐在皇帝身上。她不是什麼嬌貴的千金小姐,她從泥潭沼澤中來,從不是為了和皇帝談情說愛,她要攀附著皇帝而上,將權勢抓在自已手中,從此以後無人再敢欺辱她。

雙眸盯著身下的皇帝,他饜足的表情讓趙芙甯越發瘋狂,努力保持著平穩,但腰間的動作愈演愈烈。悲傷的、憤怒的、渴望的,趙芙寧漸漸有些迷失了。

她要這一切,要皇帝的一切!

今夜芙蓉殿中沒有迷香。

那晚趙芙寧做了個夢,懷裡是皇后的屍體,她穿著鳳袍跪坐在芙蓉殿前,面前是染血的聖旨和鳳印,翠嬪發瘋似的想要衝過來卻被侍衛攔在殿外;朱珩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察覺到趙芙寧的目光,他與她目光相交,朱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殺了她,趙芙寧。”視線前方是呆滯的翠嬪。

趙芙寧驚恐地盯著翠嬪,再看到懷裡的皇后,從頭到腳的寒意侵襲著趙芙寧。

醒來,朱珩仍在她身邊熟睡。殿外一片靜寂,想起剛才的夢,她驚恐看向朱珩,所有的事情皇帝都沒有插手,可是不經意間都在朝著既定的方向發展著,最危險的人其實就在她身邊。

“寧兒,這麼看著朕是有話要說。”

“嬪妾……沒有。”為什麼要這麼叫她。

皇帝側身向她笑道:“朕今日心情不錯,但說無妨。”

趙芙寧在斟酌著該拿什麼話搪塞過去,夢終究是夢,說出來恐怕聽的人就當真了。

皇帝卻不打算再給她思考的時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不要試圖隱瞞和欺騙朕,記住你的身份,朕不喜歡沒規矩的人。”

說完便起身準備上朝,她在等那碗湯藥,但沒有等到。

隔日,翠嬪知道了後直接去找了皇帝,她質問皇帝,為何對自已如此無情,從前有皇后,現在又是趙芙寧。她周翠是周家長女,無論才學還是手段都不遜色於旁人,皇帝別忘了,他身後還有周家的資助,這個國家還需要周家。

皇帝捻珠的手指一頓,不怒反笑,將周翠攬入懷中輕聲安撫:“芙嬪無權無勢,你同她置什麼氣,你們終究是不同的。芙嬪是妃,而你,周翠,你是朕的人。”

周翠並非對皇帝一無所求,只因先前有皇后,她根本就沒將趙芙寧放在眼裡,但避子湯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如今這條鐵律被一個鄉下野丫頭打破,她的面子往哪放,又將周家置於何地。

翠嬪在皇帝跟前大鬧了一場後,皇帝就日日召她侍寢,趙芙寧這邊難得清靜。前些日侍寢后皇帝就沒再來看過趙芙寧,湯藥也停了,身邊熟悉的宮人也悄無聲息的換了一批,她不清楚皇帝的意圖,但很顯然皇帝也把她算進去了,作為一枚有自知之明的棋子,趙芙寧和往常一樣扮演著那個做著寵妃夢的“芙嬪”。

算起來,趙芙寧已經有三個月沒見過皇帝,外面都認為是趙芙寧失了寵,而翠嬪復寵,皇后也一時間沒了動靜。翌日照例到鸞宮請安,還沒踏進殿內就聽著皇后的怒斥。

“翠嬪,本宮一再容你,你未免太過放肆!”

“劉懿,你瞧瞧你現在的蠢樣,四年了還是沒有長進。這四年陛下始終不願再看你一眼,是你親手將陛下給推遠。”

這句話戳中了皇后的痛處,皇后早就忘了當初自已是如何滿懷憧憬牽著皇帝的手踏入宮門,又是如何在一次次的陷害中痛苦掙扎。

“那避子湯本是陛下留給你最後的情分,但你不懂得珍惜,我會先你一步為陛下生下皇子。”

“啪!”

皇后揚起的手被攔在空中,翠嬪將皇后的手甩到一邊。她們之間脆弱的關係一觸即斷。

殿上,其他妃嬪自顧自的說著無關緊要的閒話,沒人在意那個失寵的芙嬪,自侍寢後未服用避子湯的事情過去三月有餘,沒瞧見趙芙寧有身孕的訊息傳出,便也都放鬆了警惕。

趙芙寧心裡清楚,已經有兩個月沒來月事,她被皇帝選中,允許懷有皇子但不許對外聲張。不過她想,也許翠嬪也快了。

那日起趙芙寧變得更沉默寡言,皇帝看到關於芙蓉宮的訊息竟然寫不滿一頁紙,趙芙寧有孕一事是他的許可,從趙芙寧的反應來看她也知道確有其事,但一直這樣一言不發下去,他還不希望趙芙寧變成啞巴。

皇帝點燃了那紙,語氣頗為無奈:“每個人都不讓朕省心。”

為了掩人耳目,夜晚朱珩穿著便服去了芙蓉宮,看見趙芙寧坐在庭院中對著一株玉蘭花在發呆。四個月還未顯懷,她還同進宮時那般纖細窈窕,許是想得出神,朱珩走到趙芙寧身後,她仍未察覺。

趙芙寧回過神,發覺自已籠罩在身影之下。

“可是陛下又有何吩咐。”

緩緩轉過身才發現是朱珩,他做出個噤聲的手勢,趙芙寧環顧四周,方才還在侍奉的人早就不見蹤影。

“夜深不回殿休息,玉蘭花就這麼好看?”

“嬪妾在想……”想你的下一步棋。

“朕說要韜光養晦,你倒好直接就是啞口無言。”

對朱珩來說,趙芙寧身世低微,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她心思太多,整天非得琢磨些事情,怕是還沒等她想明白就把自已給逼瘋了。

見趙芙寧欲言又止的模樣,一定又是在想-皇帝到底要做什麼。

“怎麼,還需要朕對你指點一二嗎。”

“請陛下賜教。”

“唉,做朕的人這麼愚鈍可不好啊。”

朱珩用手指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下“等”。

等什麼,等誰。

然後指了指她的肚子。趙芙寧下意識捂住自已的小腹,等孩子出生,皇后會死嗎,翠嬪會取代皇后嗎,皇帝要將前朝後宮重新洗牌嗎。

她忍不住問皇帝那個她一直想得到答案的問題:“趙芙寧在陛下眼中是什麼。”

朱珩有些愣住,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如此可愛的人,有身孕後一些不必要的多愁善感倒是讓人頭疼。若是平常趙芙寧問出這樣的問題他會一笑置之,隨後將她的名字從侍寢名冊上撤掉。

但面對此刻的趙芙寧,他想也許自已動了惻隱之心。

“在朕眼中無非兩種女人,有趣的,無趣的。寧兒是哪種呢?”

趙芙寧想必是無趣但識相的那種,皇帝對自已花心思是因為自已還有用處,沒有背景的妃嬪生下沒有倚靠的皇子,他的皇權從來不容旁人插手。

“為什麼沮喪,迄今為止朕在你身上花了許多心思,你難道不清楚朕對你的用意嗎。”

“嬪妾愚笨,陛下多有費心。”

“你總是在朕的目光中尋找,現在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嬪妾還需要些時間。”

趙芙寧還是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朱珩俯身在她耳邊:“想出去嗎。”

話音剛落,趙芙寧立馬打起了精神,除了芙蓉宮、鸞宮和皇帝寢宮她哪也沒去過。期待的望向朱珩,她想要出去。

“明日朕要去城南,隨朕一同。”

她欣喜地看著朱珩,他笑道:“噓,這是你與朕之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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