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花園裡僅有的一朵玫瑰。
“您記得嗎,
有個子夜……”
她臉上帶有自嘲的神情,“是啊,可現在即將破曉!”
他們的手交疊在一起,臉上泛起紅暈。
“這朵玫瑰,
也會遭受同樣的命運嗎?”
…… ——《瑞克街記事》
黑弗關上了門,
無比混亂。
他過去的人生在一分鐘內,就像暗室的門被開啟。
光線刺入,他睜不開眼。
開門的是齊添,
黑弗忘了
她有鑰匙。
怎麼辦?
黑弗坐在床上,喘氣聲低沉,顫抖的手無處安放。
完了。
齊添微笑著走近,多麼美好,多麼甜美的笑容!
十一年的微笑,十歲起,她笑靨如花;
從孤兒院到聖門教堂,從棄嬰到洗衣工,再成為修女,直至教廷聖女——
安娜,
並不開心。
後來安娜會長久銘記這一天,銘記揭下面紗的日子,是後悔還是幸福……
安娜分不清。
她也坐在床尾,黑弗與安娜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是誰抓住了誰的視野?反正沒有誰的眼光避開——第三次,他們如此長久地注視對方。
安娜的棕色眼瞳,倒映在塞雷納斯的黑眸,眸光爍動,相對無言。
“黑弗·塞雷納斯。”
安娜打破沉默,一如既往。
“齊……安娜?”
“我們相識多久了。”她在詢問,語氣卻沒有一點起伏,彷彿灰濛無光的陳述。
“五年,了。”黑弗的話升到喉管,卻似乎失了壓,剛冒出一點字眼兒,氣就往下降,他僵硬地擠出字句,回答完,自已的喉嚨好乾。
輕微的吞嚥聲。
“五年……”,安娜微微搖頭,“相遇的那天,我仍然記得,一輩子都記得,那天很冷。”
“那時的你還很小。”
黑弗的印象只剩下一個瘦弱的女孩,單薄的衣衫,頭髮在冷風中散亂擺動。
再見面,就是黑弗招聘助手後,這個女孩站在他面前。
那天
天氣似乎很好,
是晴天。
他很滿意,彷彿這人熟悉他的一切習慣:她做這份工作如此得心應手,黑弗除了不盡的感謝外,每月薪水總高出很多。
“你的抽屜下有個鐵盒,”安娜拿過鐵盒,揩過上方的紋路,望著黑弗,彷彿在說,開啟吧。
“錢?這,啊你——”
“多的錢都在這裡了。”
“為什……”
黑弗低頭打量鐵盒中理好的鈔票,混沌的想法突然閃過,隨後沉默代替了激動。
捧著鐵盒放在床頭,他注視著安娜,身體已不再顫抖。
嘆氣聲,引起那人的微微皺眉。
“安娜。”
“拒絕的話語請吞進肚子裡。”
“黑弗,
我原以為我已經摸清楚了你的秉性,你的習慣,你的言行,
可每每這樣想,你總是又往後退,霧影朦朧,我又看不清你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肯展露給我更多?”
“你,請不要這樣,齊添。”
“安娜!請叫我安娜——”
“唉,為何如此呢?”
“如果一個人面臨人生的重大時刻,這人必須要做出選擇,怎麼辦?
塞雷納斯能給我答案嗎?”
“抱歉。”
黑弗意欲起身,安娜猛地靠近,雙手搭在他的肩。
他端著黑眸,迎上,視野裡佔滿了她的全部,
笑容呢?
即使算上眼前人的體重,雙手也並無多大力氣,黑弗輕易便能掙脫——
眼淚?
她哽咽著,整個面部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通紅的眼,注視著下方的黑弗,好一會兒,突然的話語把一切推向懸崖:
“四十七。”
他無言。
“為什麼不直面自已的心?”
他無言——
空氣難堪的沉默。
沉默,
錯亂的呼吸,
手掠過床褥的摩擦聲,
難抑的嗚咽,
忽視不了的,
心跳。
“難道塞雷納斯拿不出一點勇氣,去抓住他的光芒;難道黑弗要讓長久的等待化為遺憾的石碑?難道我所在意的人,我朝夕相處的子夜白——我的摯愛!——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她的淚水淌在那人面頰,兩個人彷徨戰慄著,安娜居高臨下,淚溼了眼。
難道不是?
黑弗只要伸手,就能觸控微光;自已只需要說出那三個字,那心心念唸的人,夢中的人,朝夕相伴的人,吮過鮮血的人,就可擁入懷中,有情人終成眷屬!
烏黑的嘴唇裡,喉舌失重了。
消失了他的聲音。
黑弗意識中閃過,
“四十七”
鮮血淋漓的數字。
他突然痛苦地閉眼,
是啊,
怎麼可能呢?
我真傻,真的。
他隱約的擔憂成了現實,使擔憂懸置的意識卻不見蹤影,為何不敢去探究?而今狀況讓他明白,哪有什麼身體能量,不過是她的血淌在我身。
三年。四十七次。
痛苦,並非肉體上的疼痛,而是精神的枯索:彷彿墜入錐體的尖兒,壓迫著神經;這是求不到回答的,意志的悲鳴。
他不明白,他分不清!
他的愛,他的欲,
四十七次的吸血,無意識的吮吸,他缺少的記憶。
身體卻留下了感覺:想要靠近她,想要抱緊她,想要把尖牙刺進她的血管,
想要,擁有她——
他骯髒不堪的慾望。
他側開臉,逃避她的注視,逃避幽暗的內心,眼神繚亂在這間久居四年的寒舍,靠窗的寫作臺,打字機,稿紙,他的小說,整齊地整理在檔案袋裡,她的成果;他的書架,都按照他的習慣立在原處,她的功勞;他的花瓶,玫瑰花三年來不曾缺席,竟然也是她。
他似乎離不開她了,黑弗注視著幸福與痛苦的事實,
他的家。
想要愛她,
什麼是愛,
他的愛,
他的愛?他的慾望!
他分不清啊!
想要共同的記憶,想要靈魂的交流,肉體的融合,想要把自已的一切交給她,
我配嗎?
他不明白,不明白!
“子夜白先生,您好。”
他記得這個女孩,黑弗注視著眼前人。那人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雙手牽在身後,不安分地捏緊。
三年前,她揭過告示來到他門前。
“我是齊添,打擾您了。”
她的微笑,黑弗清楚地記得。
他無法描述這個微笑,它超出了他的語言,甚至情感;超出了他有生以來所有的生命體驗。
因為微笑。他記住了三年前那個星期三的上午。
可愛的晴天。
純淨通明的晴天,
就像她的微笑,
純粹的,
笑容。
純粹的愛。
純愛,清澈透明,
想把純潔的愛慾獻給安娜,獻給齊添,獻給她,她的一切——
四十七,血族的慾望,本能!他的衝動難道真的能被稱為愛?
他三年的相處,難道真的每時每刻出於禮節,出於對她的尊重?
你能說服自已,不是出於對暗生情愫的物件的傾倒;不是出於來源本能的對食物的渴望;不是出於你心中陰暗念想的慾望?
你真能讓她綻放真心的笑靨嗎?
黑弗·塞雷弗斯,
如此軟弱,
我不配。
“安娜——
我不明白,我分不清啊——”
他發狂般地擁上前,渾身顫慄,為何,為何不敢搭上她的肩!
他的淚沿著她的淚痕流淌,
正如他的人生早已駛入她的軌跡。
“黑弗。
不相信我嗎?”
她沉靜地看著淚流滿面的眼前人。
她在等待,
等待他走出門外,
外面的世界,她在門口等他。
她的勇氣與毅力到此為止,她無數次地靠近,
而他在黑暗裡徘徊,
她花了很久,終於——
心上人即將走出洞穴。
因她,為她,只有她。
她很滿意,她相信自已的選擇。
“我……”
黑弗的淚眼迎上堅定,溫暖的目光。
一個平凡的早晨,
街上熙熙攘攘,販夫走卒,引車販漿。
再平凡不過了,
本應是在沉睡中度過的時光,
黑弗卻迎來此生僅有的試煉,
在他的心最脆弱敏感時,
幸或不幸,
縱使化作蝙蝠展翅逃飛,
可仍
被一枚箭矢擊穿——
“讓我成為你的初擁吧。”
輕柔之語,
悠悠如夢,
南風弗知。
黑弗,插翅難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