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南雪坐望漸升的明月,

身形難得有恬靜的此時。

月輝輕柔地爍動在眼窗,

她似在沉思,

……

墨雨農在稿紙上將省略號後的“而故事就此開始”劃去。

「疑似有些過於老套了」他與讀者會心一笑,筆尖點著紙面思索開場。

山下有人煙。

東南角,風雨橋外,半里,餘村。

秋冬之際,寒暑相侵,許多老人沒能熬過去。餘村西頭顧家顧老太在晌午被餓傻了的娃仔闖進房內看見僵硬地躺在床上,下午白燈籠就掛在了顧宅前。鞭炮噼裡啪啦在地上老完之後,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老太的逝世。夜晚各家老人的電話全響了一遍,轉頭便告訴家裡晚輩大後天吃席,不要太陽曬屁股才起。

南雪掙扎著從暖和的被窩裡爬起。日上三竿,棕色雞翅木地板上匍匐著溫暖的梯形金光。臥室內簡單而無太多裝飾,只有一盆老爸在後山挖的野蘭花孑然獨立在略顯凌亂的房間裡。看來一些內務亟待房間的主人整理。似乎無傷大雅,也不會顯得邋遢,我今天一定整理,免得再受奶奶嘮叨。

(昨天你已說過了這話。)

浮塵在一格格的光柱間緩慢飄遊,偶爾閃亮一瞬明晃的色彩。

你看著塵煙怔怔出神,直到奶奶的呼喚聲再次從樓下傳來,你才趕緊洗漱完,迎接一天的“開始”。

“中午帶你去十大碗。”

“噢。”

“白的喜的?”

“顧老太三天前走了,就是西邊顧家的太太,以前你小時候還把你抱著的,你可能記不到了。”

“也蠻久沒到那邊走動了……”奶奶的頭髮花白,眯著眼呢喃著,後面一句杜南雪沒有聽清。

“欸,你幫我看看手機怎麼回事,老是說系統空間不足,我也沒曉得怎麼弄。”

南雪把手機接過,一千多塊的智慧機,螢幕有點花,她劃了劃,垃圾軟體和快取太多。

“好了。”

奶奶接過手機,端詳著。佝僂的身軀像凝固了的過時物件,與這木沙發、灰條凳、舊保溫壺、牆上爺爺的照片一起。在慈祥的塵光裡黯然靜默。

雲舒雲卷,遮了冬陽,大地變奏藍調。

“喂?顧瑤。”

“小熙,怎麼了。前幾天不是約好了今晚去看哥哥的演唱會嗎?”

顧瑤靠在汽車後座上,目光隨意搭在窗沿,慵懶觸控飛馳的形色。

聽著電話那頭略帶焦急的聲音,顧瑤稍稍擺正陷進座椅的身姿,泛著玄光的眼眸波瀾微起,彷彿清風拂過。

“哦?奶奶去世了?魏君瀟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哥以為嫂子你知道……而且他現在忙得焦頭爛額,公司現在面臨……”

“好,好,我知道了,所以?”顧瑤皺眉打斷道。

“哥希望你還是能回去拜祭顧奶奶,畢竟當初……”

電話那天還在絮絮講著,不久似乎意識到顧瑤那邊太安靜了些,魏君熙試著問道:

“喂?顧瑤?”

我望著車窗外的匆匆過景呆滯,粉發吹拂著亂遮眼眸。

我,

穿越了。

穿成了一本無腦爽文裡男二的妻子,炮灰反派。

至今我還記得小說中關於男二魏君瀟的最後一句話。

“____”

詢問聲如海風徘徊耳畔,我回過神,定定回答:

“我回去,嗯,我會回去。”

放下手機,思緒翻湧,壓下澎湃的內心,我試著輕聲詢問:

“系統?”

手不覺在胸前握緊。

“在的。”

顧瑤長呼一口氣,遺失的心跳倏然迴歸。

“掉頭,去餘村。”

滾滾白雲從天的一角手搭腳忙地攀上藍空,開始只一團蜷在天邊,待安穩後提提褲腰,

便從容不迫地殺來。

“媽!——”

杜南雪跟著奶奶走近顧家,感天動地的悽嚎裹挾在嗩吶鏗鏘婉轉的歌唱中沖天而去。顧宅前的桂樹瑟縮在浮雲的陰影中;在東昇西落裡屹立的灰樸宅牆垂眉不語。大院西側,奏畢一回的鑼鑔癱躺方桌上,與孝歌的咿呀聲漸悄;悲容掛在堂屋下披麻戴孝的一群男女臉上,彷彿比一旁花圈依傍的棺材還要長久。

進了顧院的南雪被領著穿過或黑或白的人群來到一桌坐下,說是一桌,其實為一個火盆架在矮木架上,炭火在盆中噼啪迸著火星子;四條長凳分置四方即為一桌。

顧家盡其能事,大院設下三十六桌白喜席,宴幫客及鄉親;院上方覆罩白紗。宅門大開,一旁木牌聳立著,上面白紙黑字用毛筆大書:

“當大事”

南雪望著同座的熟悉陌生面孔,奶奶道:

“叫人呀,這是你三舅。”

“三舅好~”

“這是你二嬸,你總認得。”

“二嬸好~”

“噢,這個你記不太得,總沒回來麼。這是顧老太三女顧曉望的丈夫,按……,你可以叫他表哥。”

奶奶拍著一位頭戴白布,身穿翻領黑色皮夾克的中年男子說道,他肩上的棕絨毛板在佈滿紋路的皮革上,年代感撲面而來。

顧老太膝下五子,大哥與二姐在堂屋前跪著哭孝,三姐在堂屋門口對來跪拜祭香的親屬還拜致謝;四弟在堂前院後張羅喪禮,遞煙攀談,腰間繫著的白綾甩起來虎虎生風;五弟則四處探頭,招呼著妻女。

顧瑤,也就是五弟顧曉旭與王惠瑤的女兒,此時卻躲在顧宅的一隅,腦海中天人交戰。

過風雨橋,對岸。

一片不可言說不應顯現的遺土。

簷角,

碎玉在風中相擁,清靈的脆擊聲遊蕩,消弭於遠方霧裡。

起風了。

一位著衣樸素行貌無奇的男子摘下禮帽,與屋主交談著邁過門檻。

木門及時合上,遠處濃霧詭譎,

凝望。

“墨雨農同志,此行我是來——”

男子邊說邊將禮帽放向鞋櫃頂。

“欸,高崖。”一隻手把住了懸著帽冠的臂膀,一根手指指著溼溽的木櫃道:

“回南天,屋內溼得可以游泳。帽子放裡邊掛衣架上吧。”

環顧室內,所及牆具窗地皆佈滿晶瑩剔透面目可憎的水滴,都反射著微茫的光亮,在水汽親吻寒毛的潮溼空氣裡對著來客微笑。

高崖頓住,微微點頭後,緩著腳步“趟過河流”來到客廳。榆木椅倒是沒有流汗。他快步走到窗邊,抹開水漬的窗面,皺著眉注視街道盡頭的迷霧一會兒後,回到座位正襟坐好。

雨農拿出兩盞青銅蓮座燈,分置二人座前,他垂眸輕言:

「誰念悲歌者,微光傍短檠。」

幽墨色煤油上浮起芯火,暗淡室內點燃顫慄的橘黃。

“序列三遺物「長明燈」,

已知效果為免受外界注視及侵擾,火光外隱約聽見悲歌;

代價為點燈者沉睡,持續時間難測,大致與燃燈時間和燈盞下歌唱的人數有關。”

墨雨農瞧著燭火,喃喃道。

“你總能拿出這些代價‘良心’的遺物。”

高崖調侃一句,輕笑一聲,舒緩繃緊的身體。

“咳,時間緊迫,雨農同志,「牠」又出現了。”

“嗯……你那收集到什麼?”

“西街裡赫巷3016下水道。”

“呵,真近啊。”

高崖的住所及工作室即在裡赫巷3013。

“嗯,‘自掃門前雪’了屬於是。”

(這句式是不覺中從雨農那傳染來的。)

“查到牠的源質了嗎?”

“「害蟲」”

兩人在燈光下熟稔地交換資訊,這是他們共同經歷過生死考驗後建立的默契。

當然,彼此間仍有保留,這可以理解;在利姆里亞這片奇蹟的遺土上,保守秘密,或許對雙方都好。

燭光垂憐所不及的白牆上,千千萬水珠渴望地映照一點兒火芒的影;它們擁擠地攢簇,不小心吃下對方的軀體。水球含淚吞嚥微光,牆上刻下淅瀝的淚痕。

墜落前,它們似聽見遙遠的低吟搖曳著綻放的火,作為失落者的輓歌逡巡於南風天的葬禮:

“蒿里誰家地?

日夕起悲風。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值得慶幸,只有墨雨農的小屋才有可惡的回南天,當這房子出現在利姆里亞大陸十字街時,屋裡的南風天也作為“特性”一併而來。

說到十字街,即使是最古老博識的精靈,也作不出《十字街發展史》的著作。

東西南北四街,

我要怎樣介紹這獨特的奇景?

若唐突直述,只怕

失了觀眾興致。

墨雨農!待高崖離開,

你便快將你所知曉

告與讀者,以消疑慮。

在東街兩心巷三戶的墨宅,其看上去不過為千禧年代縣城風格的兩層小屋,貼著一致的純白外牆瓷磚,其間鈷藍色玻璃窗緊閉,灰撲撲的樓頂放著雜物、竹竿搭起的晾衣架以及一排泡沫箱,裡面的泥土染上青苔。門前一方不大的水泥斜坡,屋內,交談也快接近尾聲。

“所以需要何物?”

墨雨農見時候差不多,便點明到。

“針對「蟲」的權能的遺物。”

“必須考慮最壞的情況,如果「害蟲」沾染到「災害」甚至「災禍」的話……”

“哪怕對方只是最末等的沾染神格的蕃神,直面不可注視的汙染也非我們能承受。”

「希望不會引起背後的偉大者的注視。」

高崖說道,心裡也思忖著具體細節以及遺漏之處。

“等會兒,我去找找……”

雨農起身朝地下室走去,餘下高崖閉目沉思。他的疏眉像早春的楓楊;鼻翼隨著深沉有力的呼吸微微馳蹙。兩頰凹陷而泛黃,因戴帽而塌扁的黑髮貼在額間;上唇隱現胡茬。

這一切都毫不起眼,只因靈魂之窗被眼瞼幕遮。

擺鐘

藏在長方木盒裡,打個哈欠,甩甩胳膊,滴答聲慢,等待下次發條擰轉。

鐘聲四響,下午四時,迷霧散去,曜日將臨。

杜南雪將雙手靠近炭火營溫。

幾截木炭圍在火盆裡,半邊身子皸裂成灰,內心卻還燃燒著熱;

烏黑漸被灰白吞噬,能量逸散,溫暖了周圍烤火的雙雙手掌。

有皺紋遍佈如古樹皮的;

有粗糙寬大老繭久臥的;

有常年勞作黃裡滲紅的;

有年輕細膩經歷尚淺的,

這是誰的手掌?

知與不知,該吃席了!

分過碗筷,南雪最後拿過,並著腿,捧著碗,看著鍋,聽著大人們扯板路;

大部分是她不知的鄉里瑣事,偶爾一兩件大事,如誰誰家的房、工、婚、子、醫,說話聲便突然拔高,不超過五個音節又默契地降下來——林林總總三十桌,大抵如此。院裡水煮沸了一樣。

南雪不時側著腦袋聆聽,呆毛隨之搖晃,像坐蹺蹺板,像院牆上老貓的哈欠。

她會神傾聽著鄉村軍情五處的訊息,眼睛只盯著爐架上的鍋,看累了就放膝蓋上休息。

鍋內有湯,橙黃透明的漂浮油點聚在紅棗、蔥段、滷豬耳旁。炭火燙著底湯,烹煮的迷人香味勾動人們的食指。

“把菜快快端上來罷。”南雪感覺胃在撒嬌。

“……顧老五的女長得是真白,生得真俊……”

同座幾位嬢嬢不覺聊到此,“欸,你別說,村裡其他後生都沒得顧老五那女長得俊俏。”

嗯?在聊什麼?

南雪雷達響了,叫什麼名字呢?那位姐姐。

“……顧瑤……”

顧瑤。很好聽的名字,可是南雪沒有印象,她只逢年過節回來,對村裡同輩都不太熟識;顧瑤又自小離鄉、婚後才回,自然相知甚少。

南雪心念的顧瑤這時還在房裡自閉。

從原主顧瑤的房間窗臺眺望,棉絮般的白與黑似老天作水墨畫,下面白紗遮住了底下人們的視野,遠方樓臺叢生於天水山河間。

顧瑤坐在床邊,不去看窗外的一切,室內還保留著原主的裝潢:偶像哥哥的演唱會海報佔據了半壁江山,淡粉色的床具風格倒不令人不適。一切都很整齊,只是少了人常居才有的生氣。

她回到顧家老宅三天了,雖然喪事具體不用她操辦,但夜晚的守靈,白天的悼拜,來客的接談也費盡精神。

不對,這不太正常。

顧瑤在連軸轉的勞形中不斷念想,總感覺哪兒不對勁。

既然繼承了記憶,那與記憶關聯的情感,我是否一併承接?

在這具身體裡的,究竟是哪個顧瑤?

顧瑤躺在淺粉被子上,小腿垂在床沿;疲憊的身體被舒適的床褥溫柔擁抱,她長嘆一聲,手枕著眉眼追思。

在記憶裡,原身也太貪玩了些,說貪玩顯幼稚了,像是沒有勞動沒有金錢之憂後的放任,流連於享樂追星。嗯,顧瑤當然明白沒事找事常與無聊並肩,可原身像是追哥哥入了魔,狂熱到她都有些汗顏,再說,這偶像……

有才嗎?有德嗎?是包裝炒作出來的樣品菜?還是受資本擺佈的搖錢樹?

顧瑤轉頭看向牆上海報,裡面的人物衣冠楚楚矯揉作態;聚光燈下的身姿,以激不起如今躺倒之人的心情。

一絲潔癖,是其對詢問為何不再追星的回答。

想拋卻蕪雜的遐想,卻沒來由地浮起幾分憂忡,

這是原身在呼喚我嗎?

因此身的行為不符原來的形象;

我有意志,來支配我的形跡;我的情感,竟不屬於我!

這難道是鳩佔鵲巢的懲罰?可這非我所願!

我關於之前的,自已原來的記憶開始模糊了……

腦中關於此書的印象還在,

書中大致劇情為主角姜川龍王歸來,發現妻女竟住狗窩,

一怒之下,______。

當然,這只是狗作者的一個玩笑。

男主高富帥一路裝逼打臉收小弟斬獲萬千妹子芳心;

女主瑪麗蘇失落千金情仇更兼愛恨虐讀者輾轉反側。

都是套路。

顧瑤不怎麼看小說,只是偶爾;聽書睡覺或只求個聲來多執行緒,滿足對短小休閒時間高效利用的心理快適。

她還是喜歡衝浪,看各家觀點、不同視角對某一事件的評述。

兼聽則明,謙虛地說是事後找補。

足不出戶覽人間百態,小小鐵盒看世界參差。

結果是顧瑤現實中沒朋友。

搞笑,

顧瑤在盡力不對周圍人的討論參與,一聊就死還尷尬。

一開口就是降維打擊,怎麼聊?即使這樣背離聊天的功能,她也不可能勉強自已奉和。

明知山有史,偏向史山行。是吧?

什麼?

你說領導來怎麼辦?

顧瑤當然不是一成不變的頑固,既然是打工人,說得好聽是奉獻者;說得不好聽,一聲牛馬可解嘲。

(改:顧瑤晃悠腦袋低聲念道:“帕魯呀帕魯。”)

所以在社交場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這還是她逛論壇刷到的,裡面有很多哥姐或聲淚俱下或掏心掏肺地訴說人生箴言,像一碗久熬的薑湯,飲之心懷熱淚。

朋友,

顧瑤心裡清楚,朋友也是分等級的。

點頭之交,鄰里之際,無疆媚者,異道行人。

其真朋友邪?

個例,另論。

畢竟,

這些說到底還是個人私事。人們懷著樸素願望以道德指導生活,卻在物慾橫流的世紀裡面目全非。

其實,

顧瑤有朋友的,有可以作為真心朋友的人的。

一個抑鬱、一個自閉,一個不方便聯絡。

不知那兩人過得怎樣,不知那人怎樣。

有可能,

不會再見了。

悲從中來,顧瑤翻身趴伏,以溫熱的被壓抑酸楚的眼,

泛上心頭的酸澀由誰溫暖呢?

“系統,你說我還能回去嗎?”

“不知道。”

“你是系統欸,我的金手指難道不能帶我回家嗎?”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

“BYD,你到底有什麼用?”顧瑤埋在被子裡氣笑了,聲音透過棉被轉為低沉。粉毛抬頭深呼吸。

“選擇。”系統無感情吐出一詞。

經過幾天瞭解,這系統似乎會在一定時間、條件、地點、事件下彈出僅自已可見的選擇框,目前只有一、二選項,三、四選項看上去還需條件解鎖。

看上去很雞肋的樣子,其他功能有待開發?

“選擇,萬物之始,萬物之旅,萬物之終。

生命,在選擇中前行;文明,在選擇中前進。

人不自知,欲究其軌跡;人不自足,想成其全美。

跡只在乎選擇,圓只存於理想。

不過,

人的意義確是有趣。

你的選擇是什麼呢?”

毫無波瀾的聲音敘說著,卻在末尾似帶一絲猶疑?

“話都讓你說完了。”

顧瑤起身來到窗邊,水墨畫繪作寫意風,開啟窗只覺冷風灌注,喧譁聲也湧上來。

咯噔的關窗聲隔絕喧譁,能隔絕內心的喧囂嗎?

“選擇這個概念太寬泛了,我再看看。”

「一、顧曉旭正在尋找你,如果你願作“轉性”的顧瑤,便回應父親的呼喚。

二、你仍處於困惑,縱小說裡的劇情發生,你也不願重活一世;狂風驟雨裡,你走過風雨橋頭。

三、——解鎖條件——一天。

四、——解鎖條件——選擇——。」

“我選……”

一陣強勁的鼓點聲響起,

卻是一首很舊的歌。歌師坐於院角,一隻矮板凳上,跟前一面傾斜著的灰舊牛皮鼓;

圍觀的人倚著牆,耳畔夾一根菸。

嘈雜的院內迴盪著悽愴悠遠的歌。

“……

我講想她將你養,

我講送你上學堂。

這些事情你不想,

想會思想一世難;

為了母親把你養,

養大兒女做了難——”

唱歇,鼓點又起,

嗩吶一響、銅鈸一和,木魚躲在抑揚頓挫的音流中哆哆哆哆。

杜南雪感覺一股莫名之意順著脊柱竄上大腦皮層,整個人清醒不少,無意識咽口唾沫,

朝樂聲望去,她從記事時起已聽過許多回孝歌了,但一句都聽不懂;不過仍可以從每句的咿呀尾調聲裡聽出悲情。

一想到自已死後席上也要聽上三天三夜嗩吶,奇怪感醞釀。

“我躺裡面也聽不見哦。”

“所以是唱給活人聽的。”

南雪看著音源想,曲兒漸悄,突然瞧見一位嬢嬢端著鐵盤走在各桌間遞菜。

“終於來了!”

第一道菜為芋頭扣肉,做成扣碗的擺盤;瑪瑙般的虎皮皺攢道道溝壑,濃香的湯汁伴著璀璨油點流淌其間,精華的虎皮下是白玉般軟膩鮮滑的脂肉,飽滿得一戳似能滴水;為年輕人所惡;為乾重活的老大爺所喜。爛熟的芋頭甜膩粉軟,與扣肉面面相貼,沁潤玉液稠湯,實乃婦孺常擇。

南雪本想筷子挑一條皮吃,奶奶夾起一整塊兒就放到她碗裡。

“啊唔……”,南雪剛想拒絕,嘴裡卻說:

“謝謝奶奶。”

很快鐵盤子又穿梭於人群中,滷豬蹄、豆腐釀、燜鴨肉、灕江蝦、豬下水、肉丸粉絲、芹菜牛肉、流沙包,紅燒魚接連上來,“上菜倒上得蠻快。”

一湯十碗菜,碗碗摞在鍋上堆疊成丘狀,“十大碗”的稱呼倒也恰當。

一時人聲鼎沸,碗筷乒乓。小孩玩鬧聲,大人侃味道聲此起彼伏;七八男人一桌最能製造聲浪;大人小孩混坐的桌也不會哄搶菜吃:一碗菜來,先是小孩“正襟危坐”,看看鮮香色澤,望望爺爺奶奶;待長者夾上一塊,發表對此菜的評價後,其他人就可夾完再吃,吃完再夾;只要長輩的話題不涉及你,專心乾飯便是。記得舀飯時問一句要不要幫長輩打飯;飯桶一般在柱子旁,一邊還有木桌,上擺放著帶水龍頭的保溫桶;桌上紙杯、鐵盤,桌下垃圾桶都具在。不鏽鋼保溫桶裡有熱茶。

“吔,牛肉炒老了!”

“吃完再燙。”

“喝涼茶,還是椰汁?”

“扣肉皮子好吃嘞。”

“來,把魚翻個面。”

“……”

南雪待最後一道紅燒魚上齊後,嚐了幾口,

“我吃飽了,大家慢吃。”

溜到大門外的南雪長呼一口氣,接觸到溼漉的空氣使她的精神振奮,肺裡鬱積的濁氣釋緩。山上繚繞煙靄,餘村依山而建,抬眼皆青山秀竹;朔風吹漸嵐霧,兩山之間,動如走馬。

南雪沿著村道走著,散步順便消食。見村口的頑石在霧雨中朦朧,淋溼天青色的光澤,她玩心一起,踩上石頂,目極天涯。

揉揉微冷的面頰,也按按眉眼,再看,卻瞧見一位身披淺灰色羊毛大衣,透明雨傘下戴著一頂米色貝雷帽的姐姐。垂肩的粉發在清冷的雨路上惹得晃眼。

“顧瑤姐?”

她只是看了下從石頭上跳下的女孩,腦海中沒什麼記憶,叫不出名字,“嗯。”一聲便出村子朝風雨橋的方向走去。

南雪對著村口濛濛細雨發呆;身後是不語的青山,山下是低語的餘村,村邊是歡語的小河,河岸是隱沒在群山煙雨裡的墓墳。

飯訖,

席收。

南雪在顧家門前村路徘徊,奶奶出來後帶著她走上進山的路。道路兩側,每隔十米就擺有煙花、爆竹。吃席的鄉人都來到路上,南雪回頭,只見十幾個青壯用梁木扛著棺材悠悠地走,紙錢像飛雪一樣飄零。孝旗在棺槨前後招搖,旗色比天更白,奠字比天更黑。

煙花炮仗在前頭轟鳴,炸出的煙向後飄散;後面百來鄉親人聲鼎沸、沸反盈天、有說有笑;棺槨後頭,顧家人鬼哭狼嚎、淚如雨下、一步一跪,麻衣沾染泥土亦不自知。最前方,幾位握著鋤耰棘矜的人正在開路。細雨霏霏,老天的素與玄卻猙獰絞殺在一起。

一行人就這樣上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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