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夢舟蹲在地下,斂起神色,順勢往後轉身一跪,抬眸只瞥見一雙皂靴,衣服下襬卻不是宮裝,而是玄色暗紋的飛禽繡樣。

是禁軍帶刀儀衛。

儀衛後頭跟著兩個廷獄的太監,躬身攏袖,並未開口。

她怕暴露行跡,並不敢抬頭,只壓著嗓音道:“奴才廷獄膳房的,過來送人犯餐食。”

“將死之人,還吃什麼飯。”來人周身都蘊著肅殺的寒意,一腳踢翻腳邊的飯碗,低聲道:“快不快滾。”

陸夢舟緊緊咬住口腔內壁,盡最大努力剋制住內心的詫異和怒火,利落地收拾起食盒,低頭從來人身側走過。

剛一轉過走廊,她便聽見暗室那頭傳來抽刀出鞘的金鳴之聲。

陸夢舟腳下一軟。

程竹的嗚咽聲隨之傳來,但聲音一直很微弱,應當是被那人用手捂住了口鼻。

陸夢舟有些眩暈,她感覺自已從天靈蓋開始發麻,這種麻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蔓延到指尖,然後又從指尖折返回來,在心口瀰漫開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站在廷獄大門和刑房暗室之間的廊道內,聽著程竹的嗚咽聲在遠處越來越弱,她手裡的食盒越捏越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的肉裡。

她一瞬間有點站不穩,還有點想哭,眼眶紅了又紅,終究沒有掉下淚來。

她在這時不合時宜地想起景寧七年,她和程竹剛透過宮正司的複選的時候,在京郊破敗的客棧裡難得大方地買酒對酌。

程竹笑得燦若桃花:“等以後我們入宮了,就幹兩件事,一件是攢錢,另一件,還是攢錢。”

彼時陸夢舟還揣著進宮報恩的心事,也舉杯扯開一個爽朗笑臉:“那等我們到了年紀就一起出宮,在綿水河邊置個院子,做一對快樂的小富婆。”

那晚陸夢舟喝醉了,抱著程竹喃喃道:“我要進宮去找一個人,找這天地間最好的一個人。”

“然後呢。

“跟他說一聲謝謝。”

“沒了?”

“沒了。”

“陸夢舟。”

“嗯?”

“你找到那個人的話,你也不準嫁給他。”

“哈哈哈哈……”

“你還得,嗝,還得跟我一起做小富婆的。”

“好,當小富婆。”

“大人,沒氣兒了。”

“滅口的事兒你們不願沾手也就罷了,這屍首……”

“小的知道,自會料理乾淨。”

廷獄大門就在身前,外頭的日光透過大門斜灑進來,在地下投成一個窄窄的長條光斑。

陸夢舟覺得自已怎麼也走不出去,身後像是又一張網,將她罩住,然後準備著,將她拉向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

外頭何嘗又不是一座天地間的牢籠。

她在角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抬起有些微微發抖的手,輕輕按了按眼角的淚水,餘光卻瞥見旁邊的牢房裡,有一道兇狠的目光正死死盯著自已。

孫得祿靠坐在廷獄牢房牆邊,同牢獄的小太監正一刻不停地給他捏著腿。

陸夢舟側目與他目光對視的一剎那,心內如鼓大震。

這裡和暗牢只隔了一個拐角,想來裡面的動靜,他也聽到了。

只是不知道聽見了多少。

她下意識扭過臉去,疾步往前走去。

孫得祿卻沒有開口,只抬起雙手枕在牆上,饒有興致地叼著一根茅草,追逐著陸夢舟身影的眼裡閃過一絲玩味。

這時,小安子的咳嗽聲自大門口傳來。

他已經送完其餘地方的餐食回到大門口,見她身影還在廊道里,便大聲訓道:“你磨磨蹭蹭作甚,送完了就趕緊走,別耽擱大哥們的差事。”

說著賠上笑臉朝門口的獄卒解釋新來的小太監不知規矩。

門口的獄卒已經換了神色,抬頭向這邊張望過來。

陸夢舟收斂心神,“唉喲”一聲蹲下去捂住自已的腳踝,“大人恕罪,小的頭回過來,走道昏暗一時沒看清,踢著腳了。”

說罷低著頭,朝獄卒連連作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膳房靠近碳火司,在宮牆邊上。

陸夢舟隨著小安子一路轉過廷獄前門拐角,約摸到了沒人的地方,小安子才大大喘了一口氣,拍著心口道:“姑奶奶,你是要嚇死我,你知不知道你剛剛進去耽擱了多久,出來了又傻愣愣地杵在那兒不動彈,得虧是我及時提醒你,不然咱們倆這小命今日得交代在那裡頭。”

陸夢舟有些不好意思,想笑著給他賠個不是,心裡揣著一肚子的事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小安子看她這幅形容,知道她定是在那裡面見到人了,只道是她猛然見到朋友受刑後的樣子有些支撐不住,便勸慰道:“你也別太擔心,廷獄手段雖狠,卻等閒不會取人性命,你那朋友若不是板上釘釘的大罪,估摸著再審上幾日也就出來了,倒是你趕緊拾掇拾掇,有什麼銀錢釵環的提前歸置一下,到時候她出來了倒可以鬆鬆關節,替她找個活兒輕點的地方……誒你別哭啊。”

陸夢舟聽他說起出來後這些話,心裡一陣酸楚,起先在牢獄裡壓著的淚水全數湧了上來。

她鬆開食盒,蹲在地上抱住膝蓋,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出聲,雙肩卻隨著抽泣不住抖動。

小安子有些著急,手忙腳亂收拾起食盒,想勸一勸卻又不敢把手搭上去,只得站在旁邊瞅著兩旁有無人過來。

“姑奶奶,你行行好,你別在這兒哭行不行,這要是被人看見了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你不想活了我還想活呢。”

陸夢舟用雙手覆住臉,吸了吸鼻子,才擦乾眼淚站起來,“走吧,回去換衣裳。”

她拿回小安子手裡的食盒,一路往膳房走去。

“不過我還有一事要請教,你剛剛說,廷獄等閒不會取人性命,那一般要取人性命的,都是怎麼個取法?”

“你自已也是六司的人,難不成沒被叫去見過廷杖受刑?”

“若是杖斃或者處死,自然是要當眾受刑以示震懾的,若是,若是有人要將廷獄的犯人,私刑處死呢?”

小安子腳步一滯,退後一步謹慎地看了她一眼,又四下張望了一圈,“你不要命啦,什麼都敢問。我告訴你,宮裡頭的密事兒多,但奴僕們的腦袋更多,知道一件、腦袋搬家,你有幾顆腦袋去問這些事兒。”

說罷往前走了走,又轉過身來奪走食盒,“今日的事兒你別再跟我說了,我也不問你,咱們就當沒見過這一面,你衣裳在膳房後頭的柴房裡,你自已個兒去換吧。”

說完拿著食盒,留下陸夢舟在宮道上,徑直走了。

她怔怔走回柴房換過衣衫,又照著門口的水缸內抿了抿釵環,原想再回廷獄去辨一辨那侍衛的容貌,但她身著尚儀局的服制,在廷獄門口總是打眼的。

且耽擱了這許多功夫,想來那人早已走了。

雖沒有打過照面,但他的聲音,她已牢牢記在了心裡,絕不會忘記。

陸夢舟抬頭看了看天色,此刻早已到了她當值的時辰,想來雲想已經請江司贊找了別的女使替她。

那麼她還有一下午的時間。

她沒有猶豫,邁步朝程竹的值房跑去。

各宮掌事有單獨的起居室,程竹也不例外。

只是這裡早已不知被搜查過多少遍了,此刻門未上鎖,衣衫器皿也都亂翻翻散落在地上。

她找到程竹塞在床底下的那個小箱子,原本里面裝了些釵環首飾,現下早已不知被誰搜走了,幸而那些人並未仔細翻看著箱子的夾層,她撬開來,果然有東西。

是一疊銀票,程竹一向儉省,這些東西不知道她攢了多久。

放在最下面還有一張房契,看名字是在京中,卻不知是在何處。

她含著淚,拿著這些東西低聲道:“姐姐,對不起,為了進廷獄,我攢的銀錢已經用完了,現在我要動你的東西了,你放心,我一定要還你一個公道。”

她找來一塊布,將銀票和房契妥帖包了貼身放好。

又包了兩件程竹平時穿的常服,釵環首飾是早就被搜刮乾淨了的,她找了一圈,只找到一把半舊的牛角梳,也一併包進包裹裡。

正欲提著出門時,忽然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走來。

程竹的屋子只有一間,東西還被翻得亂七八糟,此刻避無可避。

陸夢舟一咬牙,俯身滾進了床底下,將幾個箱子挪到前頭勉強遮擋住自已。

來人有三五個,陸夢舟透過箱子的縫隙,只能瞥見幾雙皂靴。

兩名小太監在不大的屋子裡轉了幾圈,回道:“公公,這屋子尚服局和宮正司已搜過多次了,著實沒東西。”

“有沒有,有什麼打緊。”那位公公慢條斯理道:“劉校尉說有,那這屋子裡就是有。是吧,劉大人。”

“王公公不必刻意說這些,你我都是聽令辦事,還請儘快將事情了結為好。”

陸夢舟呼吸一滯。

這是廷獄裡殺害程竹那人的聲音。

她在黑暗中的手不自覺捏成了拳頭,繼續放緩呼吸,聽他們的對談。

王公公冷笑一聲,問道:“那幾匹緞子如今收在何處?”

小太監答話:“這緞子自帶異香,哪裡敢收在宮裡,早就送去外頭了。”

“既如此,也不必再費心折騰了,橫豎緞子都差不多,你們尚服局隨便找個由頭便也罷了,左右不過是一個宮人的事兒,了結了誰還過問。”說罷便要走。

劉校尉抬手攔住他:“王公公可是忘了貴人的囑咐?即是要滴水不漏,便要鐵證,不然在下也不會叨擾這一回了。”

王公公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沉默了半晌,朝小太監罵道“聽見了吧,糊塗東西,還不去將那緞子取回來。”

小太監道:“此刻東華門上不是莫老三他們當值,只怕是……受不住盤問。”

王公公沒好氣地踹了小太監一腳,“早幹嘛去了,什麼事兒都要等我親自來辦,本公公看你就是想溜邊兒站,不想平白擔這干係,呸,什麼東西。”

這話明裡暗裡罵的分明是劉校尉,但對方卻並未開口。

“罷了,”王公公道:“區區一個低階女官,宮規裡隨便撿一條也夠受了的,既然緞子一時間回不來,橫豎不是還有個淫亂的罪名嘛?”

劉校尉問道:“那又是與何人淫亂?可有實證?”

王公公吃吃笑了兩聲:“那色心不死的孫主司不是前兒才被熙王殿下送進廷獄,熙王一向不過問宮闈,蒙上嘴巴打死個孫得祿對廷獄來說,不過是熟門熟路的事兒。”

“孫得祿可是貴妃近侍。”

“哎,所以嘛,貴妃娘娘這筆賬,那可得記在熙王殿下頭上,我可是聽說,當時送進來的時候還過了陛下的面兒,用的就是這行為不檢的罪由,不然娘娘早就赦他出了廷獄,我們現下可又從哪兒去尋這麼一個現成的姦夫呢。”

“公公與孫主司一向不睦,眼下這公報私仇、一箭雙鵰的好計策,竟這般直白告訴劉某,不怕我回稟貴人,治你死罪?”

“劉大人,剛剛你有句話可是說到咱家心坎兒上了,咱們都是聽令辦事的人,主子一句話叫生則生、叫死則死,不趁著機會教自已先舒坦了,往後就得讓別人舒坦了。”

他頓了頓,俯身從地下撿起一隻被翻落在地的茶杯,“劉大人,你此來,是為著替貴人掌眼了結這樁事,怎麼了結卻是由我們宮正司經手說了算,貴人的事兒我們做下人自是不敢過問,說不得知曉得太多,”他手一鬆,瓷杯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瞧瞧,連小命兒都沒了,只是這畢竟是擔的活生生的人命,我們存點私心也是有的。”

王公公轉頭吩咐小太監,“去,給廷獄裡的孫主司沏一壺好茶,性命暫且留著,這嗓子啊,就廢了吧。”

小太監答應著走了。

王公公笑道:“劉大人您看,這差事也了了,我這上了年紀,精神也短了,就不陪您說話了。”說著也抬腳走出了房門。

陸夢舟縮在床底一動也不敢動,早已待得渾身痠麻難忍,聽見王公公走遠了,又從縫隙裡放出目光去瞧室內其他人的影子。

果然見四下無人,才慢慢從床底鑽出來。

她剛剛聽到的事情實在是太過隱秘,若被發現只怕是難逃一死,眼下看來只有速速離開,想到這裡她捏緊手裡的包袱便要出門。

誰知剛一跨出房門,一把匕首就閃著寒光正正抵在她的喉頭。

劉校尉眼裡泛出幽冷的狠意:“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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