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十一區，星期日，上午10:20
紀行之站在出站口外，看著雨霧朦朧中這個陌生的城市。
聯盟上三下九，一共十二個區劃。拋去專門作為監獄的十二區，這裡是距離主城一區最遠的一個行政區劃。
按理來說這裡應該算是他的老家。這裡是他父親出生的地方，也是父母曾經相知相愛的地方。
但是自從四歲那年父母意外離世，紀行之和妹妹被舅舅魏和裕收養之後，在他有記憶的歲月裡就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裡。
紀行之看了一眼手裡的地址，準備打車前往最近的旅館。
沒想到剛走出兩步，一個面容質樸的中年女人就趕忙迎了上來，她語氣裡帶著幾分忐忑和欣喜。
“是小安嗎？小安，是我！大姑啊！”
紀行之的手被女人握住，他看著面前之人與父親有幾分相似的眉眼，陷入恍惚當中。
紀行之的父親閔淮恩是下城平民出身，家境普通平凡，但天資卓越，勤奮刻苦。後來透過自身努力實現階級跨越，並結識了出身上城名門的紀瑤光。二人情投意合，喜結連理，生育一兒一女。
本該是令人羨慕的組合，可惜好景不長。四年之後，夫妻二人雙雙死於一場針對政府官員的暴動事件，英年早逝，只留下年幼的兄妹二人相依為命。
紀行之爺爺奶奶走得早，父親也沒什麼兄弟，只有一個早早出嫁的姐姐。在紀行之被舅舅收養之後，他就很少和父親那邊的親戚有過往來。
此時，紀行之看著面前的女人，心情稍許複雜。
這就是他父親的大姐，他的親姑姑。
大姑身材微胖，面容十分慈祥，有著農家人身上特有的親厚感，質樸的臉龐上是藏不住的欣慰笑容。
她的髮絲上還有未乾的雨水，看樣子，已經站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了。
她親熱地接過紀行之手中的行李，拉著他左看右看，連連點頭，“長得可真俊吶，比你父親當年還要好看。”
紀行之不好意思地笑笑，被她拉著手往外走，聽著她一路感慨。
“一晃十幾年，小安都長這麼大了啊。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醫院陪著，那時候小小的一個，眼睛都沒睜開，沒想到再見就成大小夥子了……”
“你妹妹小雨怎麼樣了？也快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你一路上坐了那麼久的車，是不是該餓壞了？”
“走吧，大姑帶你回家去。你姑父已經做好飯等著我們了。”
大姑一刻不停地噓寒問暖，恨不得把幾年的思念都透過話語表達出來。
紀行之有一些無措，但同時也有一股陌生的暖意流湧上心間。
原來在這世上，在他從未想到過的地方，還有陌生的親人在掛念著自已。
*
“大姑，你怎麼知道我要過來？”
坐在大巴車上，紀行之忽然想起來什麼，問向身邊的人。
“是你舅舅啊，他聯絡我了，跟我說你想轉到這裡來上學。”
“你人生地不熟的，他問我有沒有時間來接你，如果沒有的話他就安排人來。小安，你舅舅可是真關心你啊！”
“你舅舅撫養了你和小雨這麼多年，錦衣玉食地供著你們，半點怨言也沒有，他可真是個大好人啊！”
“可惜我那苦命的弟弟和弟妹走得早，你們兄妹倆孤苦無依，也多虧有你舅舅在……”
紀行之沒有再認真聽下去，扭頭看著車窗外。
與全智慧化出行的上城不同，下城還停留在後工業文明時代。
沒有滿天隨處可見的飛艇，這裡的天空澄澈而空明。
老舊大巴車行駛過程中的顛簸感無比清晰，汽車發動機的嗡鳴聲響在耳畔，這也清楚地提醒著他，此時他已經遠離了那個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窗外下著濛濛細雨，景色在雨霧籠罩中飛速後退，他漸漸放空思緒，陷入發呆狀態。
舅舅在他眼裡其實和父親沒什麼區別。
但他離開的時候沒跟任何人說，刻意避開了所有人，也沒徵求他舅的意見。
他走得匆忙，連行李都沒帶幾件。本想到了地方再跟他打電話，沒想到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並透過這種方式送來關心。
紀行之忽然有點愧疚，感覺自已太任性了些。
像是個因為受不了委屈就離家出走的小孩。
*
上城，一區，總督府。
魏新昭跪在冰冷的大廳裡，低著頭聽面前神情嚴肅的男人訓話。
“你擠兌你弟弟的事情，以為我不知道嗎？”
男人沉聲開口，質問他道。
魏新昭撇了撇嘴，“哦，所以說，您早就知道這件事，您是預設了？”
真是出乎意料，本以為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足夠隱蔽了，而且那傢伙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會告狀，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讓他老子知道了。
只不過知道又如何，現在人早走遠了，是不可能追回來的。
戒鞭劃破空氣的聲音乍然響起，魏新昭疼得嗦瑟了一下。
自從他6歲起，父親就再也沒有打過他了。看來，他現在是真的很生氣。
“我不想過多插手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我本來以為你是有分寸的。”
“但現在看來，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你沒有一個做兄長的度量。”
“退一萬步，就算你弟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應該選擇跟他溝通，而不是使陰招把人逼走。”
“你年紀輕輕究竟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心眼和手段？”
魏和裕扔掉鞭子，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眉心。
這個年紀的少年正是叛逆，紀行之尤甚，但凡下定了決心要做的事情，再怎麼勸都沒用。
所以事已至此，他也根本沒打算勸他，而是沉默地幫他辦好手續。如果到時他發現在那邊待不下去，隨時都可以回來，就當是包容一次玩性大發的小孩，這裡無論如何都是他的家。
魏新昭垂下頭默默挨訓。他等了一會兒，見男人沒有下文，便重新大起膽子，鼓起勇氣說道。
“我其實不是在害他，而是在幫他。”
“換個環境挺好的，我看他早在這裡呆不下去了。上城哪哪都好，就是太強調階級秩序太過死板。而他又是個管不住的，天生叛逆，渾身反骨。於其被困在這裡，倒不如迴歸自由。怎麼說呢，也算是打哪來回哪去，挺好的。”
魏和裕皺起眉頭，踹了他一腳，“這是什麼歪道理？”
“你小子同樣是個不受管教的，真應該把你也丟到下面去。”
*
紀行之大姑一家在鄉下經營著果園，等他們下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天空湛藍如洗，鄉間的景色有種未經汙染的純粹的美，紀行之憂鬱的心情也一掃而空。
小路崎嶇蜿蜒，秋風輕輕吹過，樹葉沙沙作響。紀行之跟在大姑身後，走過金黃的麥田，路過綠油油的玉米地，一路上的景物都讓他感覺新奇。
這是在上城只能透過書本見識到的景色，而現在他切身實地地感受到了。
走了十多分鐘後，面前出現了一個岔路口，路邊豎著一個小木牌子，上面用粗體字寫著“開心果園→前方500米”箭頭指向左邊，後面還畫了個笑臉。
果園依山而建，比紀行之想象中更大，裡面種植的品種也不少，分為好幾個區域，櫻桃，黃桃，雪花梨，桑葚，葡萄……有的區域還能看到一些挎著籃子正在採摘的遊客身影。
眼下正是青棗剛成熟的季節，路過一顆青棗樹的時候，紀行之踮起腳尖摘了個個頭大的，洗也沒洗一口咬下去，甜津津脆生生的，讓人心情都跟著愉快了起來。
果園最西邊有幾座小木屋，其中一個門口堆著柴火，旁邊還放著一口大水缸。
一個頭上有點謝頂的中年大叔從房子裡面走出來，一手拿著鍋鏟，腰上系還著圍裙，他笑眯眯地對兩人招呼道，“餓壞了吧，快進來吃飯。”
這位就是姑父了。
姑父的手藝很好，做了一桌子菜迎接紀行之。
聽說他以前在上城給人當過廚師，後來為了方便照顧家人便回到家鄉承包起果園。
姑姑和姑父還有個兒子，不過現在不在家，去外地和媳婦兒一起開店去了。
三人邊吃邊聊，大多數時候都是姑姑和姑父在說，紀行之聽著，他們問什麼他便答什麼，這樣的感覺倒也有幾分溫馨。
飯後，大姑帶著紀行之去學校報到，姑父則忙著照看果園。
十一區最大的高中離姑姑家的果園大概需要兩個多小時的車程。
到了地方，紀行之站在校門口看著恢弘大氣的牌匾——“華膺高中”四個字金光閃閃。
這裡是他即將要學習和生活的地方，他忽然有種新生入學的迷茫和無措。
一時之間，內心無比感慨。
畢竟兩個月前自已才剛剛成為高一新生，而兩個月後又要重新經歷一次入學，任誰都會覺得充滿了戲劇性。
*
入學手續辦得很順利，不知道是不是舅舅提前打過招呼的原因，學校連他之前退學的理由都沒問，這倒讓紀行之鬆了一口氣。
今天是週日，學校裡沒什麼人，大部分走讀生都回家去了，只有零星一些不方便回家的住校生散落在校園各處。
這所學校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各種設施齊全，雖然沒有盛德那麼宏偉壯觀，但是作為一個小地方的學校來說已經相當不錯了。
紀行之把大姑送上回鄉下果園的大巴車，大姑臨走時有些不捨，走前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叮囑。
“小安啊，你爸爸當年就是在這裡唸書的。我那個弟弟啊，頭腦可聰明瞭，全家就屬他腦袋最靈光，上學的時候得了不少獎呢……當然，你媽媽也很優秀，能遇到她真是你爸爸最大的福分吶……你要好好學習，出人頭地啊，這樣才不辜負他們的在天之靈……”
紀行之一直覺得大姑長得挺像菩薩的，慈祥無比，眉心還有一顆痣，在她露出這副牽掛表情的時候就更像了。
他很少聽到長輩說這種話，還有些怪不好意思的。於是趕緊點頭，告訴大姑自已一定好好學習，絕不惹事。
大姑放心坐上車，紀行之目送著大巴車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野當中。
*
夕陽西下，暮色染紅天邊。
紀行之告別了大姑，獨自一人走在街頭，他打算先熟悉一下這座陌生的城市，明天一早再去學校。
他從車站慢悠悠地往前走，人行道兩邊的銀杏樹落了葉子，有身穿環衛服的工人正在打掃。
街邊行人三三兩兩，有正在遛狗的，有步履匆匆下班回家的，還有跟他一樣閒庭信步悠閒晃悠的。
前面不遠有一處夜市，不少小吃攤陸續支了起來……各種食物琳琅滿目，散發出誘人的味道。
再往前走，夜色下一條河流穿城而過，流水在霓虹燈映照下泛出波光粼粼的色彩。
一座彩虹狀的長橋橫跨河流兩岸，橋的那一端是街心公園，公園裡盛開著菊花和月季，空氣中還有淡淡的桂花香氣，不遠處噴泉隨著音樂律動，淋溼了周圍嬉戲歡鬧的孩童……
紀行之深吸了一口浸著花香的空氣，忽然發覺自已挺喜歡這座城市的。
不同於上城冰冷的科技感，這裡更有生活的溫度。
上城是一座巨大的浮空島建於海面之上，最初是為了隔離保護omega而建造。
那時的人口性別比例嚴重失調，omega佔總人口數量不到5％，因此作為少數群體得到特別關注與優待。為了平衡人口，胎兒性別鑑定被合法化，經過四百多年的努力，如今ABO性別已經趨於平衡，達到了1:2:1的穩定比例。
尤其上世紀ABO平權法案推行以來，性別平等漸漸得到提倡和重視。雖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多年來已經陳腐固化的階級觀念在上城仍有不少殘餘。不然自已也不會因為揍了三個omega渣滓就被驅逐下來。
在曾經的紀行之眼裡，除了經濟方面的分工差異，上城和下城幾乎沒什麼區別。
上城經濟更為發達，重視於科技和AI領域，下城則更偏向農業和工業。
在高樓林立的上城，幾乎不可能看見像姑姑家那樣大的果園，更沒有連片的麥田和青蔥的山嶺，那裡缺少植物生長的土壤，也沒有真正的河流。上城人的日常食物來源基本全靠下城供給。與之相較，下城的街道上也沒有上城隨處可見的清潔機器人、全自動懸浮飛艇和AI巡邏警察。兩個地區好像停留在了兩個不同的年代。
但現在看來，文化理念的差異才是更深層次的差異。
上城的管理理念是秩序，而下城的管理理念是自由。紀行之雖然從小在上城長大。但硬要說的話，比起等級森嚴的鋼鐵叢林，他更喜歡自由輕鬆的下城。
這裡更有溫度，更有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