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不寒扶起這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道士,尊稱了一聲姚道長,出人意料的是那道士竟也有些詫異,他繞著姜不寒上下打量許久後,這才悠悠然說了句

“你認得我?”

姜不寒不知如何回答,印象中,這應當是二人頭次見面,卻又好似早已熟識,若說是在夢中見過,實在是太過天方夜譚,只回想起他曾為宋踏星解籤,便回了句

“曾見過道長解籤。”

姚祿“哦”了一聲,他仍不是得理不饒人

“別以為認識貧道,就能逃之夭夭,你這一腳差點踩壞了我這扶危救世,替人消災解難的右手,沒有一葫蘆好酒,這事沒完。”

姚祿晃悠著紫金葫蘆,看樣子是打算徹底訛上這小子一筆。

“可是我不飲酒,父親生前曾說,飲酒傷身。”

他一指姚祿的酒糟鼻子

“你,,你也應當少喝點,都什麼樣子了,道士哪有你這樣的醉鬼。”

姚祿被氣的臉紅脖子粗,不知是氣的還是凍得,他揪著姜不寒的衣領,全然沒有修道之人的那份沉穩。

“老子不管!你趕緊賠我一葫蘆好酒,不然我,不然我。。。”

姚祿氣不過,身邊也沒什麼趁手的物件,他搶過姜不寒手裡的那幅畫卷,展開一角,獰笑起來。

“好小子,年紀不大,竟然也學著看這些春宮風月畫了?真是恬不知恥,羞死人了。”

他攤開畫紙,哪裡還有先前的那副村眾迎親圖,有的只是一位衣衫褪下七分,露出香肩一側,精細髮絲垂在修長脊背的女子畫像,只不過讓人奇怪的是,那女子的臉上卻是模糊一團,任其如何想要看清都無法做到。

姜不寒揉了揉眼睛,正有些詫異之時,姚祿便再次收起畫卷,略帶威脅道

“傻小子,不想讓我把這件事嚷嚷給同村人笑話你的話,便老老實實的替我去討酒。”

姜不寒拗不過這不講理道士,他接過葫蘆正犯愁去何處尋酒,就看見這位道長撲通一聲躺倒在大青石下,不一會鼾聲四起,顯然是早已入定。

他本想趁道士入睡,將那副畫奪回來,畢竟那可是他花了十文銅錢得來的物件,就算對他毫無用處,也不能隨意丟棄。可任由他如何發力,那幅畫始終夾在道士雙臂,動彈不得。

姜不寒只得拿著酒葫蘆回到村中,走出去好遠的少年不曾知道,那早已鼾聲如雷的道士睜開一隻眼睛,露出燦金眸子,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人交談。

“見過我解籤?可我現在手裡還沒卦籤啊?”

姜不寒想起這兩天的遭遇,他不由得有些頭疼,自他打算賺錢為暮雲霞湊一份嫁妝開始,冥冥中彷彿有人刻意戲弄他一般,自己非但沒賺到什麼銀錢,反倒是欠下的糊塗賬越來越多。

他拎著酒葫蘆在村裡閒逛,放眼望去,山村仍是山村,可又好像有些不一樣,他望向玉淵湖,晴天白日下隱隱有氣浪升騰,姜不寒揉了揉眼睛,那些氣浪又再次消失不見。

隨著一縷異樣香氣竄入姜不寒的鼻腔,他猛然一驚。

“竟然真的有酒?”

循著那道酒香,姜不寒走街串巷,可越是靠近,越是熟悉。

“這路,分明是。”

果不其然,巷尾的那處小院,自己不知來了多少次,記得每次來的時候,總會有個小女娃蹲坐在牆頭,早早候著,叫他一聲不寒哥,只是這回,卻只剩下光禿禿的土牆。

姜不寒推開房門,察覺到有人進院,屋裡人擦著額角汗水走出來,見到來者後,先是有些意外,隨即又收斂起笑意。

“不寒哥,你來啦。”

姜不寒看著暮雲霞辛勞的樣子,他本能的伸出手想要為其打理髮絲,可抬起手後又覺得這麼做有些不太好,便又放下。

他環顧四周,發現這小院中沒來由多了些許封酒泥壇,其中一罈的泥封裂出個小口子,滲出濃濃酒香,憑著這道香氣,姜不寒才走了幾里路尋到這裡。

“這是?”

暮雲霞挽起髮絲,露出半邊紅霞,也就只有在姜不寒面前,她才能如此不需顧忌。

“這是我爹當年還未病倒時埋下的陳年酒,釀造的時候還沒有名字,本就是打算我成婚時拿出來招待賓客的,現在父親臥床,宋家人看不上這些劣酒,這幾罈子酒也沒人喝了,索性就挖出來,正犯愁如何處理。”

姜不寒沒有應答,或許他也不知如何應答。

暮雲霞手眼伶俐,一眼瞟見姜不寒腰間別著的紫金葫蘆,她有些不悅道

“幾日不見,不寒哥竟也學會飲酒了?”

姜不寒連忙解釋道,這葫蘆是村口為人求神算卦的年輕道士的,三言兩語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生怕惹到這位姑娘,要知道這姑娘雖沒有孟丹楓那般俊俏的劍法,可手裡的掃把功夫也是一絕。

“這麼說,你欠了那道士的債了?”

姜不寒點了點頭,暮雲霞二話不說,拿起葫蘆就奔著那罈子酒走去,有些失神道

“反正算不上喜酒了,給誰喝都是一樣。”

姜不寒看著暮雲霞,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得心裡有好多話,可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姜不寒正要張口,卻聽見暮雲霞咦了一聲。

“奇怪?”

姜不寒走到酒罈邊,不由得瞪大眼睛。

紫金葫蘆飄在酒罈當中,將這罈老酒盡數吸納,隨著水位下降,半壇酒已經被灌進葫蘆當中,可那葫蘆卻不見半點沉底,仍是漂浮在上面,直到這壇酒已然見底,裝酒的器具仍不見有半點滿溢之相。

姜不寒拿起葫蘆輕聲搖晃,只聽見裡面連一半都未曾裝滿,好像只有淺淺的一個壺底傳來撞擊聲響,再一看酒罈早已是空空如也。

“看起來,若是要裝滿這一葫蘆,一罈酒遠遠不夠啊。”

他正打算找那道士去算賬,哪知暮雲霞一把奪過,直接敲開第二罈子的泥封,將葫蘆按了下去。

“雲霞妹妹,你這是何意。”

暮雲霞望著酒罈,好似和姜不寒說著,又好似是自言自語。

“年少時,不知道大人為何如此愛惜這瓊漿玉釀,便趁著我爹外出勞作,自己偷偷舀上一瓢,嚐了嚐,辛辣沙口,頭暈目眩,痛腦痛心,還沒鎮上買的糖水好喝。

當時只道是年少無知,不曾想韶華易逝,酒是越釀越香,人是越長越大,一年釀一罈,封一罈,這整整十八壇陳釀便是我這十八年過往,十八年過往換來塑靈丹一枚救我父親一命,不知這買賣做的到底是賠是賺。

偶有心情煩躁之時,便也想學著父親飲上一杯,醉上一回,只要醉了,煩心事也就沒了。

可轉念一想,片刻微醺又如何躲避餘生清醒,這酒不喝也罷。

那宋家公子我倒是不厭,我只是不喜歡罷了,不過我這般的醜女,怕是也沒資格去嫌棄別人。

媒人登門那日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說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倒是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我倒是覺得有三分歪理。

人吶,人不能光想著自己,和誰不是一輩子,湊活湊活也就過去了。”

暮雲霞拿起一旁的水瓢,舀起滿滿的酒水,一飲而下,酒水順流而下,沿著脖頸向下遊走,風拂過,吹起一縷碎髮,看的姜不寒一陣燥熱,若不是那遮蓋住半邊臉的紅霞,不知眼前這位女子到底會美成什麼樣子。

“本想著這輩子除了成親時的交杯酒,再也不碰這東西,可既然他宋家看不上我家的陳釀,不如不寒哥,你與我飲上一杯可好?”

一口氣飲盡懷中酒,暮雲霞那半張臉也沒來由的泛起紅暈,她再次盛滿水瓢遞給姜不寒,酒壯人膽,用此前從未有過的膽大口氣說著

“姜不寒,你想還道士的一壺酒,好說,陪我喝下這杯酒,我贈你這十八壇,你我此生再不相欠。”

姜不寒杵在原地,有些愣神,他不知平日裡和自己說兩句話都要臉紅三五次的小妮子,今日行為怎會如此大膽。

“雲霞妹妹,你醉了,莫要說胡話。”

暮雲霞抹去臉上酒漬,她舔了舔嘴角,雙眼迷離的盯著姜不寒,一字一句道

“姜不寒,你,不敢,麼?”

暮雲霞舉酒向前踏出一步,姜不寒被逼的後退一步,三步過後,已是牆角,無處可退。

姜不寒盯著近在咫尺的暮雲霞,輕啟的朱唇,泛起的酒氣,讓這位懵懂少年有些無端燥熱,身上某處也泛起莫名邪火無處宣洩。

“雲霞妹妹,你!”

暮雲霞端酒向前,全然沒有理會姜不寒的勸誡,可終是酒量有限,體力不支,哇的一聲吐在了牆角,整個人頹靡起來,眼淚鼻涕混在一起奔湧而出。

姜不寒正要攙扶,卻被暮雲霞一掌猛的推向牆邊,力道之大,堪比孟丹楓刺出的劍勢般強橫。

暮雲霞雙眼通紅,臉上掛笑,不知是酒醉深處有感而發,還是心有喜事溢於言表。

“你走吧,不寒哥,帶著這十八壇酒離開這裡,別再過來了,這酒,就叫豆蔻吧,豆蔻年華的豆蔻。”

暮雲霞挽起髮絲,眼中噙淚,凝視姜不寒,似喜似愁,似樂似憂,時而醉酒時而清醒,她分明是站在遠處笑,可不知為何,姜不寒只覺得她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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