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小孩子,倒關心起天下事來了。”

他肯定是讚許的摸了摸我的頭,我可開心了,總算是說了一句進入老頭心坎裡的話。如果能讓我知道他心事重重的原因,哪怕是故意討好他,我也想安慰一下。

“原本呢,我是不打算告訴你的,難得你這麼好奇,那就說給你聽聽,你見過大司徒嗎?”

“見過。”

“知道他來幹什麼吧?”

“當然知道,來收稅唄!”

“很好,他靠什麼收稅?怎麼知道誰交了誰沒交呢?”

他故意做了一個攤開竹簡的動作,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圈,看了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是花名冊!”

“孺子可教!”

看到他開心,可比我自已開心還開心。

“那你說說看,為什麼是花名冊。”

“嗯~肯定是先有名字才有花名冊,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樣沒有名字,也就編不成花名冊了,編不成花名冊,他們也就不知道該向誰去收稅了,對吧!”

“對也不對,不過已經說得很好了,差不多全對了。”

他衝我呵呵一笑,白鬍子在白月光下閃閃發光。

“其實不管我們有沒有名字,他們都能想出辦法來收稅,就是麻煩大了點。最根本的地方是,如果我們都沒有名字,他們幾乎無從管理了,手下人都分不清,還怎麼分清天下人呢?你說是不是。”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還沒等我點完,老頭又開口了。

“要是單純為了管理方便,其實也沒什麼,怕就怕打仗。要是大家都沒有名字,那些軍士就不能被登記在冊了,也就形不成軍隊,沒有軍隊也就沒了戰爭,天下豈不是太平了。”

“可不是嘛!那我們不要名字就好了,打仗最可怕了。從現在開始,我跟你一樣沒有名字了。”

“沒有名字好啊!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了。如果我們只生活在村子裡,不出門也不遠行,有沒有名字其實不重要,咱們都能記住村裡人的長相,靠這個來區分就足夠了。可是他們都沒有你這個小孩子有悟性,這麼簡單的道理,說了也不會聽。”

這話聽的我心裡美滋滋的,本來想偷偷樂一下,但是好奇心佔了上風——

“他們是誰?”

“那些生病的人。”

“就是你看到老牛生病時說的那些人嗎?”

“是的。”

“他們是誰?”

“是一些沒有名字的人。”

“啊~你又在說奇怪的話了!”

我把嘴快噘成了月亮那麼高。

“沒什麼奇怪,他們是一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不允許我們直呼他們的名字,所以我說他們沒有名字。”

“哦~那我明白你說的意思了,因為直呼姓名是不尊重的行為。”

“沒有什麼不尊重。根源上說,有名字就意味著可以被管理,他們被管理的情況只有一種——被其他人取而代之。這是他們不允許發生的。被人直呼姓名的時候,已經落入了被管理的下風,所以他們從根源上禁止這種行為。”

“哦~怪不得你沒有名字,你就是不想被管理吧?”

其實我當時在想,他不會是自已所說的高高在上的人吧,又覺得這個老頭怎麼看都完全不像。大司徒每次來的時候都凶神惡煞的,這老頭一點兇巴巴的感覺都沒有。

“對也不對,簡單來說我只是不願意被不合格的管理者管理,你們也一樣。”

他的眼神又在閃爍了,剛剛溝通帶來的快樂一下子消減了很多,但我的嘴實在是太快了——

“那什麼是合格的管理者啊?”——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老頭捋了捋自已的鬍子,應該在琢磨怎麼開口,為了不讓他繼續犯難,我趕緊換了個問題追問。

“那阿父他們都不能被直呼姓名,也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被管理嗎?”

“這倒不是,上行下效而已。”

我聽得懵懵懂懂,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有什麼好學的,如果老頭說的是真的,這無疑是個會傳染的壞毛病。老頭肯定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繼續說到:

“這事雖然源於上行下效,卻也符合實際需要。你的阿公養育你,在他是理所當然,在你就需要為這種付出表示尊敬,不直呼其名就是表達尊敬的一種方式,和那些人不能混為一談。”

這老頭也太厲害了,我這麼點小心思都能被他逮個正著。我覺得最初接觸時留存的幾個問題已經問清楚了,這個老頭的身上,反而增加了更多的謎團。我小心翼翼的問到:

“能告訴我,你和你的老牛準備去哪兒嗎?”

“往西。”

“再往西可就出關了!”

“是的。”

“去幹啥呢?”

老頭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一言不發。我知道又把話問到鐵板上了,儘管看不到他的眼神,也能感受到此時老頭的傷心。我不知所措的四下張望,看到圍欄里老牛的瞬間突然靈機一動——

“是去賣牛吧!你是牛販子對不對?”

老頭噗嗤一下笑了,我知道自已的目的達到了,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裡還帶著為自已急中生智的竊喜。

“你見過只趕一頭牛的牛販子呀?”

老頭的白鬍子又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了。我想把這個玩笑繼續開下去,讓老頭徹底忘掉剛才的不開心。

“那就是賣完了,只剩這頭自已的坐騎了唄!”

老頭笑得前仰後合,把膝蓋上的竹簡都抖落了。我知道這個不合時宜的玩笑再開下去就真的成了不合時宜,有關老頭本身的問題也不應該再追問了,他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鐵了心隱姓埋名吧。

我把掉落的竹簡拾起,用衣袖擦了擦,在膝蓋上翻開,仰著頭問他:

“我認的第一個字就是‘道’,‘道’是什麼呀?”

“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想知道!”

我的態度無比誠懇,我想他應該能看到我的眼神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他們要是像小孩子這麼好學,可就太好了。”

老頭搖了搖頭,短暫嘆了一口氣,“他們”總是讓老頭嘆氣,哎!

老頭沒等我和他共情,已經開口說話了——

“我且問你,你好不好奇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日月星辰,有山川大河,有草木蟲魚,有世間萬物?”

“是挺好奇的,可是它們和‘道’有什麼關係?”

“你有想過它們打哪兒來嗎?”

“想過,只是完全想不出。”

“你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嗎?”

老頭肯定以為這個問題我不見得知道,一邊問一邊把手摸向肚皮。這麼明顯的暗示,我很難假裝看不見,可我又想讓他明白這個問題我知道,沒等他問完就趕緊搶答——

“我當然知道,是阿孃生出來的。”

“這就對了,它們也得有東西生出來吧。”

老頭用手指朝天上劃了劃,用他深邃的目光示意我大膽的往下想,我感覺一道驚雷直擊頭頂,一下子跳了起來——

“那個東西不會是‘道’吧!”

老頭點了點頭,略微停頓了一下——

“正是。”

“啊!那‘道’得多大呀,把這些東西都生出來一定把肚皮都撐破了!”

我開始語無倫次,比比劃劃,完全驚呆了。起初我以為老頭是在編故事,看他一臉認真又不失慈祥的樣子,儘管這難以置信,但我可以確定他不是在逗我。

“你不用擔心,‘道’沒有肚皮,所以不會撐破。”

“沒有肚皮怎麼生出來?”

“道不僅沒有肚皮,連樣子都沒有。”

“你又開始說奇怪的話了,老是讓人聽不懂。”

剛剛才確定他不是在騙我的想法,此刻開始動搖了,滿心的好奇也有點減弱了。老頭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應該是在安慰我別心急。

“你見過風嗎?”

“見過。可這跟風有什麼關係?”

老頭明顯有點小小的吃驚——

“真的見過?”

“真的見過!”

“那你說說風是什麼樣子。”

“風嘛~風是——誒!風好像沒有樣子啊。”

“那你還說你見過。”

老頭幸災樂禍的看著我,那點好奇也不見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好吧,我沒見過。”

“那你能想象出來風是什麼樣子嗎?”

“這個——這個也想不出來。”

“其實我也想不出來,風本來就沒有樣子。”

老頭伸出手,去感受晚間習習的風,一邊撫摸著風,一邊娓娓道來——

“‘道’就和這風似得,應該沒有樣子吧。其實我也沒見過它,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我想過很長時間,卻完全想象不出它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他的眼神開始變得迷離,我跟著他飄忽不定的手,把自已的思緒也隨之送向了遠方,那裡好像是風的出處……只是完全看不到“道”在哪裡。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將我拉了回來——

“這下你就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你沒見過怎麼知道就是它生的呢?不能是別的什麼東西生的嘛?”

“這個問題問得好!”

老頭向我投來從來沒有過的讚許的目光,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孩子。

“無論世間萬物是誰生的,生它的那個東西都是道,也只有道有能力生養它們,‘道’只是個名字罷了。因為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只能用‘道’來稱呼它。它也可以是別的名字,比如大,比如一,或者你給取個名字也行。”

老頭說罷就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感覺自已肩負重任,這讓我害怕極了——

“那我可不敢。”

“看吧,你很聰明,因為你不願意做傻事。其實我也不想給它取什麼名字,只是為了方便表達才做這種傻事。”

這無疑是個天大的誇獎,可是把我捧上天了,我趕緊轉動小腦瓜思索一個足夠聰明的問題,希望能讓他為我更進一步的聰明大吃一驚——

“那‘道’又是誰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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