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正要一掌拍開楚凌雲,身後傳來不輕不重一聲嘆息。
只見那紅衣的“鬼”並沒有因為一張符而元氣大傷,甚至沒有受創的樣子。唯一能看得出的傷害,是他“嚓”一下把肩上那張符撕掉,將那邊肩膀揉了又揉。
“你是真有蠻力啊!”那人苦怨。
順手又折了樹枝給他對打,這次沒再收手,三下五除二把黑衣人摁下了,叫楚凌雲和風凝之在一邊看的目瞪口呆。就算他不是鬼,但在沒有實體的情況下被剛剛那道符拍下去,那也是直擊魂魄,再怎麼也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活蹦亂跳才對。
風凝之歪頭跟楚凌雲小聲議論:“他好像比剛才還厲害了。”
楚凌雲搖頭道:“不對,他剛剛只守不攻,對戰時的劍氣也不見多凌厲,顯然就把這當做個小打小鬧,沒放在心上,現在應該是嫌麻煩了,所以速戰速決。”
風凝之深以為然。
黑衣人也意識到這一點,知道是遇著硬茬了,碰到這種情況硬碰硬是行不通的,就此打住,空著手回去也沒辦法覆命,只能再周旋一二、見機行事了。
隔開攜風奪勢的樹枝,黑衣人足下一點,飛身數丈開外。
“敢問,這位高人如何稱呼?”
紅衣人收招,負手而立,“我是看守此處的長老,叫夜星辰,夜晚的星辰!”
青年聲音清亮朗然,意氣風發,抬眸望向眾人時眼裡倒映著滿天繁星,熠熠生輝。
劍眉星眸,紅衣招展,亦紅衣招搖。從眉眼到頭髮再到衣裳,上上下下無任何配飾,但亮麗張揚,恣意瀟灑,俊美是其一,那種難以言說的驚豔更讓人移不開眼。
桃花眼,多情目,隨意一彎、一恍,都能蕩起一潭璀璨繁星,穿著紅衣像是來勾魂攝魄的。只是這多情目卻配上淺色的薄唇,像個輾轉群芳不留真情的薄情寡義浪蕩子。
楚凌雲默不作聲看著他,不覺間腦海中已排了一遍“寶黛初見”。
楚凌雲:這位兄臺我曾見過的!
腦子: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
楚凌雲: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夜星辰,這名字有點耳熟。
黑衣人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轉身幹起了江湖騙子的行當:“夜長老這名字雖說好聽,但星辰只現於夜,乃是見不得光的,否則就會被光芒掩蓋,不好不好,恐會阻了長老的運勢……”
夜星辰挑眉,顯然不信,本公子的名字豈容你置喙?
索性讓他閉嘴,煩得很。
還沒待他接下來有何動作,黑衣人一計不通,另行一計,“嗷”一聲趴下,連連求饒。
還沒威逼利誘,也沒說讓他從實招來,他就嗷一嗓子趴下了,像是來碰瓷的,讓人適時懷疑他主家是不是這月拖欠他工錢了。
夜星辰只是神態厭厭地把他提起來,“後山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很危險的,你們不知道嗎?”
此話一出,除了他之外,在場的三個人都大眼瞪小眼,現場表演了一段鴉雀無聲。
確實不知道。
夜星辰生氣了,氣的想跳腳,提著黑衣人領子讓他往後面的一片黑漆漆的樹林看。
“來,來你瞅瞅,你瞅瞅這是什麼季節?初秋啊!”
“你再看看這邊的樹,這個季節,這個地方,很容易發生森林火災的!”
黑衣人試探性的伸手在一個小樹枝上折一下,這樹枝雖然沒有嘎巴脆,但肯定也乾的有些時候了,總的來說,這是一棵死樹,概括來講,問道山後山這一片梅林全是死的。
且死的有些時候了。
所以……是挺易燃的。
但是吧,這個煙花不是我點的啊!如果因為這個把我就地正法,我就太冤枉了!
黑衣人指著楚凌雲控訴:“他!煙花是他點的!”
夜星辰詫異地看向楚凌雲,然後又一副問詢的表情看向風凝之,好像在尋求一個公正點的答案。
這個事情,呃……
“那是我剛剛放的訊號彈,”楚凌雲弱弱舉手。
夜星辰再一次詫異,剛剛那個啪一下濺了滿地火星子的煙花,是訊號彈?訊號彈的質量已經這麼差了?葉無因又偷工減料,回頭再找他算賬!
夜星辰立馬鬆開手裡拽的衣領,面上掛起虛偽的笑容,“誤會了,是本門教導無方,抱歉抱歉。”
剛一鬆開後面領子,黑衣人一個趔蹶差點趴回地上,聞言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般,擺手道:“無妨無妨,看你也是不知情,此事我便不追究了。”
“這位呃……應該是風家派來的,想必是來找凝之回去的?”
夜星辰臉上的笑容未改,心裡已經把這個完全不識相的傢伙罵了個狗血淋頭。
呵,也不看看現在站著跟趴下的狀況對比,剛剛是誰為了老闆拖欠的工錢在我面前碰瓷來著?你個手下敗將,稍微給你仨瓜倆棗你這就囂張起來了,誰給你膨脹的資本?
楚凌雲想起,上一世這段時間風凝之確實不見了,葉掌門好像也說是回家探親,這麼看來……這黑衣人應該是風凝之的家裡人。
黑衣人順勢說出他的來意,“公子慧眼,我是風家的暗衛,今晚來此就是奉我家主人之命,接小姐回去的,不慎打擾,見諒。”
夜星辰瞥一眼,淡淡道:“你家暗衛長得寬了點。”
風凝之不願意回去,一邊使勁衝開繩子上的禁制,一邊生氣地瞪黑衣人。
“小姐,您能別鬧了嗎,咱就接您回去住兩天!”
“我不回去!!”
“您不回去也得回去,您一走十幾年,老爺和夫人都很掛念你。”
風凝之更生氣了,紅著眼睛瞪他,要不是被綁著,說不定方才就要過去給他一拳了。夜星辰一揮手解開她繩子上的禁制,楚凌雲趕緊幫她解開。
“我不會回去的,你轉告他跟他夫人,若是哪天我想回去了自會回去,不必麻煩其他人。”
“哎呀,小姐……”黑衣人邊準備勸說,邊往風凝之這邊來。
夜星辰看出他的動作,身形一晃,擋在風凝之面前,“凝之也說了,她不想回去,你請回吧,就跟你家主子說,你家小姐尚在閉關,歸期不定。”
黑衣人冷聲道:“問道山雖名不見經傳,但好歹也要通點情理,風小姐在此處分明無甚要事,夜長老阻攔她回家探親在先,又謊稱她閉關謝客,未免無理取鬧了些。”
這段話說的有點氣勢,只可惜底氣不足,倒像是提前準備的臺詞,勉強搬上來壯膽的。
這人嘴裡說的回去兩天,可上一世風凝之被帶回去整整三年!風凝之因此錯過了在此期間現世的養神花,此花再次現世就是在兩百多年後了,而且還出現在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方,風凝之後來就是為了拿到它才暴露了魔族身份。
不能讓她離開,至少這三年不能。
“這位呃……大叔,你才是無理取鬧吧?你大半夜跟人販子似的把我師姐劫走,你看自已打不過我們夜長老就說自已是我師姐家裡人了,證據呢?沒證據你就是入室搶劫加拐賣人口,沒把你送牢裡你就偷著樂吧。”
“誰說我沒證據,風府暗衛令牌在此。”
楚凌雲接過令牌,玄黑色的令牌通體冰涼,除了周邊繁複的暗紋,就是刻在令牌正中間的一個篆寫的“風”字。令牌為塑型鐵所制,造成之後除非以極強的高溫融化,再以特製的寒水冷卻才能改變它的形狀。
楚凌雲在手裡掂量一下,看不出問題,轉手遞給風凝之,“凝之師姐你看,是你們府的嗎?”
風凝之明白他的意圖,“看著像,不過像這樣的令牌風府已經丟好幾塊了,他這個說不準就是從哪個侍衛那裡偷過來的。”
“那肯定呀,他連大活人都敢偷,區區一塊令牌,根本不在話下嘛。”
“誣陷”這個詞被風、楚二人真是用的淋漓盡致。
黑衣人被二人一唱一和氣的咬牙切齒,示意夜星辰拿出點身為長輩的正經樣來。夜星辰原本也想無賴兩句,看風、楚這倆人功力不低,索性讓他們多說兩句,自已歇著,剛好圖個清閒。
“你,你們!”
“我們什麼?你怎麼證明這就是你的,你叫它它答應嗎?”風凝之方才憋的心裡窩火,好不容易找個出氣的地方當然要討回來。
遠處,秦若明和天明閣弟子遙遙觀望,不禁感嘆:“好一番地主之誼,精彩。”
“師父,咱們還過去嗎?”孟隨風問。
“不用了,你星辰師叔完全能解決。”秦若明答。
最終以風凝之、楚凌雲並夜星辰三個人厚比城牆的臉皮,黑衣人非但沒能把風凝之帶走,自已也被關在了問道山戒律堂。
楚凌雲回去時心事重重,與風凝之講時話有一搭沒一搭。其實風凝之想問他,怎麼一個人就敢追來後山,是不是早知道她是女的,怎麼第一次見星辰師叔就像早就認識他一樣……都被他三番四次的走神打斷了。
第五次走神回來,楚凌雲問:“凝之師兄,你認識剛剛的夜長老嗎?”
哦,又換回師兄了。
“嗯,認識。”
“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哦,原來你不認識他。
“他是落師叔的弟弟,是一個有趣、熱鬧的人。”
熱鬧的人?“那他為什麼在後山?”這麼孤獨的地方。
風凝之思考了下,“落師叔說過,後山是個熱鬧的地方。”
後山?熱鬧?這個熱鬧,不是指後山的孤魂野鬼……們,吧?
後背陣陣發涼,楚凌雲匆匆趕回雲海閣躺下。
落塵,夜星辰,二者有什麼聯絡?同樣的熟悉感,同樣的神秘感,同樣缺失的記憶。
關於落塵的記憶恢復一些,可夜星辰呢?落塵的弟弟,問道山專門看管後山的長老,風凝之都認識他,在上輩子卻無人知曉?
不可能,他是被包括自已在內的所有人遺忘了。為什麼會被遺忘?如何做到的?被遺忘的那部分是什麼?
他擔心,害怕將來的某一步因為他缺失的記憶而踏錯,他不能出錯,重生這種有違天道的事情,稍有差錯都可能萬劫不復。他怎麼死怎麼活當然不重要,萬一讓本不該死的人丟了性命,他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已。
楚凌雲摩挲著手中的玉佩,他從這一世的身體中醒過來時手中就握著這塊玉佩,上面有一段極細微的裂痕,這是唯一一件他從上一世帶過來的東西。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起一個點,關於這個玉佩,和夜星辰。
上一世,應該是十五六歲的時候,他第一次跟著孟隨風及一眾同齡弟子下山歷練。十五六歲的年紀出去歷練委實早了點兒,何況帶隊的也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師兄,說冒險那是相當的冒險。說句不好聽的,就他們幾個牙才剛換齊的人,下山之後別說降妖除魔,出去轉一圈沒被人販子拐走都算有勇有謀了。
但問道山就這規矩,照葉掌門的話說就是:“修仙子弟,長久以來不問凡事,沒有與正常人打交道的經驗,出去被騙是肯定的,咱們門派弟子要爭的就是早被騙早積累經驗,不然你三百年後下山也還是被騙的那個。”
那天他去找落塵請辭時,她還沒有休息,正在翻譯書籍,得知他要下山歷練沒多大反應,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只伸手拽下窗欞上掛的玉佩,隨手遞給他。
“下山之後儘量不要多管閒事,實在想管的話不要報問道山名號,惹了禍更不要報。凡事留個心眼,留條後路。”
他點頭應下。
等她將整章翻譯結束,才抬頭遞給他一張字條,勉強理解為囑咐吧,她道:“按這個清單上寫的把東西備齊,只能多不能少,這個玉佩送你了,用來儲存東西的,必要時候也可以防身。”
而這個玉佩的防身之處不是其它,就是它的守護靈。只有極頂尖的武器才能有靈,而要產生守護靈更要看機緣,看造化。
偏偏這塊玉佩就有守護靈,就是夜星辰。他當時是信了的,現在想來,夜星辰應該只是附在裡面。
最初他只當這塊玉佩是個賣相好看的高階儲物工具,畢竟落塵也沒說它要怎麼用來防身,而且落塵把這個玉佩丟給他時那麼隨便,誰會想到這是一個有守護靈的靈器?
上一世的夜星辰,是他下山後經歷一次大劫難時出現的。
是人都有好奇心,太好奇就想多管閒事,那次他們不小心得罪了彧州的長淵宗門,一路躲避人家圍追堵截,誤入到一個古戰場遺址。長淵門弟子應該早知其中險境,越往前越不敢再追上來。他們亦有所察覺,只試探著前行,初進時還沒感覺什麼問題,便大膽些。越往裡走陰氣越重,待決心退返時,忽察腳下已入迷陣,失了來時之路,最後被那裡成年累月築成的怨氣重重圍困,差點被團滅在裡面。
他們只得一邊奮力抵禦,一邊尋找破解腳下迷陣之法。
又一批怨靈圍攻過來時,他們靈力已消耗殆盡,連抵禦的結界都維持不住,當即後悔下山時沒有寫封遺書。
眾人眼見命懸一線,再無回寰,一抹額頭上的汗水,打算直面死亡前的喧囂。千鈞一髮之際,夜星辰從玉佩中飛出來,擋住他們前面狂轟濫炸似的怨靈攻擊,大紅色的衣裳鋪展開來,如同豔麗的火焰,綻放萬丈光芒。
“我叫夜星辰,夜晚的星辰。”
他回頭衝他們笑道:“我就睡個覺的功夫,你們怎麼就跑到這麼個刺激的地方來啦?”
璀璨的星光趕散黑夜的壓抑漆無,帶來無聲的熱烈與生機的光彩。
他是如此熱烈的一個人……
晴朗的夜晚圓月高掛,星辰的光輝掩映在皎皎皓月之下。
月明星稀。
雲海閣中碎星搖曳,楚凌雲躺在床上仔細觀察手中澄澈如一掬秋水的玉佩,決定次日早上再偷偷去一趟後山。
問道山後山背陰,無論何時過去都又陰又冷,加之“後山禁地,閒人免進”這八個字往後山山門一掛,更沒人際了,除了夜星辰對面這個老財主盯錢一樣,凝視著自已眼都不帶眨一下的少年。
夜星辰當然不甘示弱,你盯我我就瞪回去,可顯著你眼大了怎麼著?
二人在桌兩邊一瞪就是半天。更氣人的是,他目光停在你身上,心思卻不知落在何處。
終於,夜星辰敗下陣來,託著下巴腦袋一點一點道:“小朋友,你眼睛幹嗎?看出我非鬼非人了嗎?”
楚凌雲正試著透過現在這個方法,看看能否想起一些東西,他緩慢地眨巴一下眼,“哦。”
夜星辰驚訝,可以啊,有點本事!
“那你在看什麼?看我好看?”
不曾想楚凌雲順著這話便應道:“嗯。”
夜星辰:“……”我竟無法反駁。
“那你還要看多久?”
“啊?”
“要充個會員嗎?”夜星辰誠懇道。
“不用了,”楚凌雲一時卡頓在他處的腦子才轉過彎,“多有冒犯,抱歉。”
“沒關係,你……”夜星辰還沒說完,楚凌雲突然站起來,臉色時白時紅,幾經輪換,呼吸都倉促了,激動的像話本子看到正緊要時刻,發現作者坑了一樣。
“我想起一些事,抱歉,我回去整理一下,過幾天再來。”
他想起來了,夜星辰不是鬼,但也不是守護靈,他是妖。
“哎,可是……”說話間夜星辰已魂不守舍地離開,夜星辰乾巴巴補上後面半句:“這裡是禁地啊。”
可惜沒人在聽了,倒是讓人把話說完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