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已褪,涼風緩至,又遇立秋時。

小五備好了馬車,見蘇笙昭自柳宅出來,連忙擺上腳凳。

清風裹挾一絲涼意襲來,蘇笙昭眉眼浮上笑意,這黏黏膩膩的伏夏總算是過去了。

“公子,是去柳家胭脂鋪嗎?”

“去碧玉河知音坊。”

知音坊是陳弘書依蘇笙昭之意,在碧玉河東畔,單獨為卞文君置辦的清幽小樓。蘇笙昭這一整個夏季,除了偶爾去趟柳家胭脂鋪或溫府,其餘時日幾乎都待在這知音坊。

清風扶水,碧波映日,槳櫓輕輕搖起,七板子穿過一道水門,停靠在一水榭樓閣邊上。

立於船頭的小五,轉頭朝船篷裡大聲喚著:“公子,到了。”

蘇笙昭自船篷出來,由小五扶著踩上一懸空木梯子,碧玉河自她腳下涓涓流過,知音坊半懸於河畔之上,飛簷翹角若飛舉之勢,簷牙下懸掛之簷鈴迎風鳴澈,清脆悅耳。

候在門前一小丫鬟急忙迎上前,“柳公子,你來啦!”小丫鬟往蘇笙昭身後望去,“咦,可兒姐姐呢?”

“可兒微痾,今日由我陪著我家公子,我叫潘伍,你喚我小五哥哥罷,姑娘怎麼稱呼?”

“我叫侍墨。”

“侍墨,名兒真好聽!”

伴著小五自來熟的搭話聲,蘇笙昭徐步進了知音坊,知音坊小巧玲瓏,青磚小瓦,清幽典雅,是一個兩層三進院子,內嵌木梯直通二樓。

忽聞得樓上琴聲,蘇笙昭獨自上了二樓,循聲行至臨河敞廳處。

卞文君一人端坐空曠的敞廳中央,著一襲月白紗裙,風拂裙曳,渺渺琴聲與身後河流潺潺聲交織出高山流水之感,愈發襯得卞文君如清冷謫仙一般。

“柳公子。”

一曲畢,卞文君方起身朝蘇笙昭福身行禮。

“文君的琴聲可以絕塵俗可以攝心魄,堪稱出神入化。”

“柳公子謬讚了,柳公子才華橫溢,所填詞作,令人歎為觀止。”

蘇笙昭靠近卞文君身旁矮几,落座於一蒲團上,溫聲問:“乞巧節次日,知音坊便要開肆迎客了,文君可準備好了?”

卞文君回以淡淡一笑,撥動琴絃作答。

蘇笙昭雙手朝後反向撐地,頭微微仰起,輕輕闔上雙眸,聽著卞文君以清冷倔強之歌聲,將“不甘”娓娓道來。

“浮萍幾多愁,不喜流水逐流水。

飛絮徒生悲,非愛風塵入風塵。

天朗朗,雲蕩蕩,孤雁哀鳴。

月皓皓,星璨璨,恨夢無成。

此生誰料,身困碧水,心望薊河。

若聞鳴角令下,何懼馬革裹屍。

但得昭昭山河,不畏青山埋骨。

來生不作女嬌娥,千金換寶刀,

狼煙駿馬,萬里斬胡虜。”

這是蘇笙昭為卞文君後日登臺亮相所寫之詞,先是道盡淪落風塵的不甘與無奈,後傾述滿腔不讓鬚眉的壯志凌雲,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身為風塵女,卻有報國心。

“柳公子,柳公子。”卞文君一曲唱罷,喚了蘇笙昭兩聲,蘇笙昭方回過神來。

蘇笙昭見卞文君眼眶通紅,淚盈於睫,忙遞上手帕。

“多謝柳公子。”卞文君別過臉拭淚,一邊道:“這詞唱了好幾回了,回回心裡感慨萬千,不由落下淚來。”

“文君的歌聲動人動已。”

“還不是柳公子詞寫得好。”

卞文君須臾便冷靜下來,將琴置於一旁,為蘇笙昭斟上一盞茶。

蘇笙昭執盞踱步至欄杆處,憑欄而望,煙水澄碧盡收眼底。

“‘好與不好’,不比‘對與不對’重要,薊嶺關外收回四洲城池,眼下文人爭相以詩歌抒愛國情志,”蘇笙昭微微頓了一下,自揄道:“小笙填的這首詞,乃偷奸取巧之法,借時政以造花魁。”

言罷,舉盞敬向潺潺碧玉河,仰頭一飲而盡。

卞文君端著茶壺上前為蘇笙昭續茶,而後輕輕倚著欄,看向蘇笙昭。

“這三月以來,柳公子陪文君讀書論詩,文君時常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公子只需稍一點撥,文君便如醍醐灌頂,頓時豁然開朗來。”

“文君謙虛了,你本就飽讀詩書,且穎悟絕倫,只需稍一點撥,便能舉一反三,若身為男子,亦能爭得金榜題名。”

卞文君凝眉問道:“柳公子滿腹錦繡才華,為何不科考博得功名,治吏治兵實現抱負?”

蘇笙昭回以淡淡一笑,“小笙心無大志,只鐘意當一自在商人。”

今生能生在蘇家,有一雙開明父母,不將她囿於閨閣,得以恣意生長,蘇笙昭已是知足知止。

“那真是可惜了。”

卞文君側過身子,憑欄遠望,目光跟隨蘇笙昭投向無盡碧波,輕笑道:“這幾日唱公子所寫《思無量》,文君心想,若真能當一回男兒,馳騁沙場暢快廝殺,縱使粉身碎骨,亦是值當!”

蘇笙昭看向卞文君,投以讚賞之色,娓娓道:“這世間女子多囿於閨閣後宅,男子讀四書五經、兵法策略,以謀科考題名、為官治吏、打仗經商。而女子多學女工女德、琴棋書畫,以求安頓後宅、相夫教子。即便是才情卓越如黃月娥,其詩作也多頌鳥語花香、草長鶯飛,盡述女兒心思。”

蘇笙昭頓了頓,稍加思忖,續道:“因文君之迥然不同,登臺之後,想必會有不少才子名流,或欽慕,或好奇,蜂擁至知音坊,以期見上你一面,你只需挑些瞧得入眼的,就如同你我這三月以來這般談詩論道,莫要,莫要輕許芳心。”

“文君明白。”

話音方落,卞文君驀然朝蘇笙昭跪下。

“你這是做甚,快快起來。”蘇笙昭急忙扶住卞文君手肘。

“公子,且等文君說完,不論這花魁文君是否摘得,文君能入這知音坊做一名真正的清倌,皆因公子相助,公子須受文君這一拜。”

卞文君輕推開蘇笙昭的手,將茶壺置於一旁,朝蘇笙昭稽首一拜。

蘇笙昭嘆息一聲,旋即扶起卞文君,心裡懊悔自已適才言辭過於嚴肅,引得卞文君行此大禮。

“文君莫要如此,小笙是個商人,無利不起早,你又不是不知,我捧你當花魁,為的是給我柳家胭脂鋪子當活招牌。”

“饒是如此,柳公子也是文君的恩人。”

“我可不想當文君的恩人,”蘇笙昭執起地上茶壺,自斟半盞茶,敬向卞文君,“我想與文君結為知音,千金易求,知音難覓。”

“知音。”卞文君垂眸喃喃,眸底湧上一抹苦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

“可是不成?”蘇笙昭低聲問道。

“不是,”卞文君抬頭勉強一笑,“文君只是想起一段往事,一時恍惚罷了,曾有故人亦對文君如此說道,‘千金易求,知音難覓’。”

“那人呢?”

“那人去歲上京趕考,失了音信。”

蘇笙昭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一個心志高華的弱女子,千里迢迢來京尋一負心人,也不知經歷何種苦難竟淪落至勾欄之地,踟躕良久,方惴惴試探道:“那人,定是有眼無珠。”

卞文君定定看著蘇笙昭,卻道:“那人,雖不及柳公子,卻也是極為清秀俊俏的一個人,與柳公子有幾分肖似。”

蘇笙昭愈發語塞了,敢情自已長著一張負心漢的臉?負心漢還能被如此念念不忘?果真是女子的心思她蘇笙昭不懂。

蘇笙昭垂眸之際,沒瞧見卞文君眸中閃過熱烈的欣喜,又忽的化作濃郁的歉色。

“哦!差些忘了。”

蘇笙昭忽的想起自已此行目的,自袖帶取出一翠青釉小罐子,千峰翠色透出淡雅,蘇笙昭啟蓋遞與卞文君,“這是特為文君登臺唱《思無量》所制胭脂,名‘斬胡脂’,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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