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甲字三七三一事已過十七日。
十惡大敗日,子時已過。
李衍醒了,體內如同枯槁,僅僅是將自已撐作半躺便費力非常。
目光下意識尋向光亮,月光掙扎著爬上窗沿。
不肯臣服於寂靜夜晚的反叛梟叫,是太陰的羸弱寫照。
“李衍,你壽不久矣。”
眼裡的黑與灰,將角落陰影裡的男人描出個端坐模樣。
李衍將回憶想了個遍也沒找到能與之匹配的音色。
於是李衍歪著頭,似乎想換個方向看清男人的樣貌。
“您,哪位?”
“我?一個行走於世界背後,忙著為這破舊世界縫縫補補的落魄小神罷了。”
隨著音調漸漸升高,那人從陰影中‘走出’,彷彿沉醉在自已的高尚工作,一點也不像其所說的‘落魄’。
李衍觀其全貌,嘴角一抽。
好嘛!人首蛇身!自已還以為在這大虞見慣了怪物!
“貧道難得一天假,早知當初就不來上這個班了。一年就六天假,好不容易逢著一天,還要忙活找接班人。”
“不過也對,神嘛,總得有接班人接受傳承不是?”
男人揭下兜帽,自稱貧道的黑衣人,瞳孔成豎,嘴角微凸,眉如細柳,黑鬚白鬢。
話中意有所指,卻讓李衍心中生惑。
“你是指我?也許在這次事之前...但現在。”
“老實說,能在你這個年紀有著這麼一身廝殺本事的,足以在建木神庭成為搶手貨,不過...”
男人聳了聳肩,接著道:“這世道就是這樣,搶來的不一定最好,但總是最快。”
“貧道位元管司的小傢伙更瞭解你的底細,來自代號名為火種計劃的...呃,不周山人?”
他話音因斟酌稱呼而頓了頓,卻在半刻後叫李衍坐躺難安。
“你也不必心生猜忌,貧道只是...在你的靈魂裡,嗅到了故人的氣息。”
說到最後,男人口吻間的搖擺蛇信,晃著懷念摯友親朋時的那種欲說還休。
“火種計劃?”
“讓貧道想想該從哪裡講起,哦,對。”
“道修一途,雖然盡頭通神,奈何依託於大道之上。畢竟大道的總體能量是有限的,就像不夠分的蛋糕。”
男人徐徐道來。
“哪怕三千大道盡數被道修以身替道,最大程度反哺建木,仍然僅限於延緩建木的衰減。”
“凡宇宙誕生之初,皆存在著一枚種子。而火種計劃,便是字面意思上的補充火種了。”
“或許任由種子發芽,成為另外一棵建木也說不定?不過,大虞等不得也等不起。”
男人自顧自接了杯水,順帶拎起空杯對李衍晃了晃。
在李衍輕輕搖頭中接著說道:“拿走火種,撒下火種,返回大虞,就叫火種計劃。”
“我不明白...怎麼回?從一個宇宙游回另一個宇宙?”
“不周山那次的話...很驚險,那會篆道師的定向黑洞技術還不成熟,雖然有著更好的迴歸手段,不過種子的氣息會招來黯湛,所以誕生種子的地方,必須被湮滅。”
“火神祝融斬斷建木一枝半節掩去火種氣息,顓頊帝領神庭歸。而水神共工...不說也罷。對第一次應用這門技術做了最壞打算的神庭,留下了部分於心不忍的神祗兜底。”
男人眉眼瞥向門外,眼中似有道光。
“雖然不時那頭也有音信傳來,不過行百路,半九十。只有真真切切的見到了,才知道我們成功了,不是嗎?”
或是眼前男人所言太過駭人聽聞,李衍半晌沒有動靜。
“黯湛這類遵從於本能的生物,太難對付。”
“道修甚至無法深入黯湛老巢,只能在除墮霧以外的地方與黯湛交戰。否則身處墮霧之中,僅僅一炷香就會被感染,畸變,死在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災潮裡,近乎液化的墮霧也讓高精尖的武器形同雞肋...”
“那你呢?神?”
“我?”
李衍注意到,這是這個男人第一次以我自稱。
“神庭的大多數,不負責解決實體存在的黯湛。”
“實體?”
“在一次爆炸中重獲新生,從念頭中塌陷,在物理意義上的真實存在。”
男人答非所問。
“......”
李衍滿頭黑線。
“從不同選擇中衍生出的所有自已,全都困在被黯湛扭曲的世界,無法透過念頭世界的新生而獲得新生的話,那麼物理意義上存在的所有自已死後,你就只剩下最後一條命了。”
“這一條命,早在火種計劃被執行之前,就被地府暫且壓下,這也是為何你能到大虞的原因。”
“我們,負責解開打了死結的世界,助其新生,如栽樹除蟲並無本質區別。”
“特殊的是,只有最後一條命的人,不會被念頭世界排斥。想必你也明白,同時存在的兩個自已相見,會讓世界背後運轉的邏輯壞死。”
李衍彷彿明白了什麼,亦或是接受了什麼,面色有些平淡,接過話道:“即使我救下另一個自已也不行?畢竟你說是困在了...念頭裡。”
男人搖頭,語氣不置可否。
“早在火種計劃制定且執行之前,我們就已經開始佈局,尋求能夠突破黯湛的辦法。”
“這是你被暫且壓下不發的一條命,況且被黯湛侵蝕的世界,本質上已經死了,所以需要我們這類人介入。”
“雖然靈魂近乎沒有質量,也正因如此,這是極少數能夠無視維度和時空向所有自我傳遞訊息的能量方式,卻又受限於能量的總量,訊息無法過於複雜,也並非傳出即抵達。”
“透過夢境連結他所見的世界,只是往往這樣的夢,通常很難被回憶起,因為這並非你的記憶。”
“直到後來,恍惚間覺得,這裡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那是他在向所有的自已告別,而並非那裡曾在哪裡見過。”
“被黯湛扭曲過的世界,即便透過塌陷在爆炸中獲得新生,也不過是個被敲骨吸髓後剩下的空殼,當然,往往多數連塌陷都做不到,倘若真有種子被拿走或者吃光的情況,就需要火種計劃衍生出的另一種計劃進行補救。”
“比如,不周山。”
李衍思緒跳脫,鬼使神差的問出一句。
“我不會像你一樣變成人首蛇身吧?”
“......不會。”
很難想象,自稱神祗的人首蛇身,也會有哭笑不得的表情。
“貴姓?”
“免貴姓李,我們是本家。”
“但我傷太重,醫生說我活不過九十天。”
男人近乎是咬牙切齒說道。
“神祇二字,在你心中就這麼不堪?”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能給你什麼?”
男人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現在的猶豫不像我從其他地方瞭解到的你。”
“人總歸是會變的。”
“變了嗎?”
男人話裡的疑惑直指病床上的狼狽,李衍長嘆一口氣。
“看起來我沒得選?”
“如果你不願意這最後一世餘下的日子是按插著管子算的話,的確。”
回應李衍率直得像不設防的,是男人更加乾脆的直白。
“哪一世不算最後一世?”
“也對。”
“來吧。”
“準備好了?”
還不等李衍接話,男人咧嘴一笑,血盆大口張至顴骨,將李衍一口吞下。
而不知去向的李衍,依稀聽見耳邊傳來呢喃。
行於九野破妄,自有福生無量...
“林小姐,還不出來麼?”
男人若無其事的打了個嗝,歪著頭注視著門外。
早在李衍還沒離開之前,他就發現了門外的女人。
不...同為神祗,自已在她手上過不了三招。
身負陽極傳承,叛出神庭的神經,破妄而出的狠角兒...
“晝柄,你再不出來貧道就撤了,你知道的,貧道對你這種火氣重的傳承...很敏感。”
門前,女人身穿明制漢服,馬面裙上金灰刺繡點綴三兩筆,餘下通體玄黑。
耳比眉高,細長的麻花辮,曲折在身前的手上,指尖滑動的手串,女人平淡神色下,卻有著撲面的威壓。
“水火既濟,你明知道他不會成為你的下一任。”
嘖!拿建木車珠子,也是頭一個了!
“看在今天的份上,我猜你應該不會找我麻煩。”
男人答非所問,甚至能察覺到愈發銳利的氣勢,隱隱在發火邊緣的晝柄。
哪怕自已的膽魄已經被那股氣勢撕碎,手心久違的泌出冷汗,但...
就算是江庭所有在武修道修終點的大能都在自已身旁,都抵不上今天能給自已的那份心安。
“共工...”
“今兒你奈何不了我,晝柄。”
......
“大人,您又何必去招惹晝柄呢...”
中年女人音色卻是不符合的稚嫩,輕手輕腳的給共工被燒得焦黑的傷口擦藥。
“那小子,成色如何?”
從側臉到腰眼,被晝柄留下連成一條線的灼傷,共工的一呼一吸彷彿火上澆油,疼得不時長吸冷氣。
“當時有些變故,只來得及讀他天命。”
“三分之一?說來聽聽。”
“七殺坐午豈是惡,廉貞守心見吉凶。”
“刀?”
“逢之不測其詳,觸之不解其禍,心狠性狂。大人,便是三分之一的天命,也難盡數窺探,何況這司生死,主成敗的星擱命身獨坐,性最是難明的廉貞守心鍊金...”
“何時可見?”
“限至清白雄宿,撥雲即見。”
“如此年紀就能有一身絕頂戰技的後生,而且他似乎不會受到悸懼的影響...的確值得一試。”
“畢竟...大人,我們理應有一份神庭的職。”
共工神色玩味,眼中似有明燭,腰眼的灼傷在神力運轉中,滋滋作響,隱有焦香。
“倘若真想要神庭的職,你又何必落下把柄...”
“非要吃車上那幾個人呢?”
“對吧相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