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便是十年校慶的大節,會有許多外校的先生學生前來觀禮,還會邀請一些丹城有頭有臉的人物。

大慶這日,學校處處張燈掛彩,擺瓶插花,女學生們亦會精心打扮,好似過年一般。別的倒算了,只是聽說慶典之中會舉辦詩會助興,倒是很合我的心意。

雲岫與我相約一同前去,她穿了新裁的銀灰色繡百彩蝶水緞旗袍,仍是一頭濃密漆黑的披肩短髮,在鬢邊別了一隻淡粉色秋海棠絹花,襯得人嬌媚可愛,現下正等在外間,托腮喝著茶水。

紫書為我梳了頭,只簡單在腦後編了頭髮綰髻,插一支金絲纏花鑲白玉簪子,餘發如黑瀑自由瀉下。我又換了新做的水綠色繡青竹提花的雲紋緞旗袍,收拾妥當後,這才去外間喚過雲岫。

雲岫許是等得煩悶,見我出來,起身便拉著我的手往門外衝去,一壁跑路一壁回頭朝我道:“快些吧,聽聞詩會開始之前,慶典之中會有許多奇巧的瓜果呢,晚了可趕不上新鮮了!”

我只覺她可愛,跟著她一路快跑,可偏巧不巧,在一處迴廊的拐彎處迎面便撞上了哥哥。

雲岫跑在前面,與哥哥撞了個滿懷,大包小包散落一地。雲岫雖然活潑,可如此情景之下亦是又羞又窘,僵在原地。哥哥被一個沒見過的大姑娘沒頭沒腦撞在身上,亦是呆愣在原處,不知所措。

我見狀立馬上前笑打著圓場:“雲岫別介懷,這是我哥哥。”遂又向哥哥道,“哥,我同你提過的,這是雲岫。”

哥哥旋即恢復笑顏,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笑道:“原來是思思的好友,真是失禮!”說罷,便彎身幫雲岫將散落在地上的繡花白緞挎包撿起。

雲岫卻因著失儀有些難為情,訕訕接過道謝,似小貓一般伸出手來打了個招呼,又縮了回去。

我瞧見哥哥懷中抱了一圈圓滾滾的包裹,又行路匆匆的樣子,便問道:“哥哥這麼急著走路,是有何急事?”

他蘊了一抹得意笑顏向我道:“得知你今日要參加學校大慶,我特地為你備了份厚禮呢。”

我甚是驚奇,便問哥哥是何厚禮。哥哥不說話,仰起臉來大步一邁便向我的房間走去。

我知曉他又要賣關子了,便含笑與雲岫跟他一同回了房內。

哥哥將包裹置於廳中的圓桌上緩緩開啟,竟是那日我瞧上的那件綵緞旗袍!

哥哥得意一笑,眸間盡是寵溺:“那日你去綢莊後,雖未買下這件綵緞旗袍,可我知曉你喜歡地緊,便立即出門去綢莊將它買了下來,為的便是今日送與你,好讓你漂漂亮亮地穿去慶典!”

我自是又驚又喜,心頭激動難抑,可仍是遲疑道:“這件旗袍雖好,可還是太過於貴重奢華,穿在身上總是不安。”

哥哥無謂笑道:“什麼貴重不貴重!你我是兄妹,我送你,自然不會考慮什麼銀錢,只為我妹妹高興!何況,在北平時,那些大戶小姐們哪一個不是穿金戴銀,這些年你都不曾在衣飾上費心思,如今大了,也該有一件像樣的衣裳了!”

紫書亦在一旁勸道:“是啊,小姐的衣衫多是純色或是素色,如今穿一身綵緞也一定十分好看!”

“當然好看!”雲岫完全沒了方才那股怕生的勁兒,又似平時一般活潑起來,拍著手掌道,“那日在綢莊,我可瞧見了,採思穿上這綵緞旗袍,那可叫一個光彩照人!”

眾人哈哈大笑。我有些不好意思,被紫書與雲岫拉著去了裡屋換衣。

衣裳很快便換好,我瞧著鏡中的自已,身姿婀娜,裙襬翩翩,走起路來步步生蓮,香風微漾。鏡中人柳眼桃腮,宛如海棠醉日,真是一副二九好年華的容貌,也是該好好裝扮一番了。

哥哥拍手讚道:“哎呀!我便說過,若是讓旁人瞧見我妹妹的樣貌,上門提親的人必定要排到大海邊上去了!”

雲岫哈哈笑著接話:“誰說不是呢!那日我在綢莊瞧見採思穿這身衣裳,說實話,我一個女子,都被美得移不開眼睛了!我若是男子呀,一定要把她娶回家門!”

“真的嗎?那你可真是慧眼識珠,眼界不錯嘛!哈哈哈……”哥哥與雲岫暢快大笑著,你一句我一句,仿若二人是相識許久的舊友,早沒了方才那股拘謹。

這兩人拿我做筏子調侃尋樂,我故作生氣,笑睨著他們嗔道:“便是拿我尋開心才笑得這般起勁,你們兩個人,真真是壞透了!”

哥哥打了個哈哈,旋即正色道:“好了,不逗你了。今日慶典,父親亦在受邀之列,早已隨著校長一行先行到場了,你們趕緊去吧,千萬別遲到誤了事。”

我點點頭,連忙攜了雲岫往學校趕去。

可待我們趕到女子中學時,慶典已經開場了。

我和雲岫偷偷從後門溜入,在最後一排隨便尋了一處空位置坐下。可慶典的位子皆是提前安置好的,前兩排為所邀嘉賓、校長與教書先生們之席,中間五排為本校女子學生之席,往後五排為外校學生之席。因而,我與雲岫現在所坐,其實是旁人的位子。

可現下慶典開場,眾人落座整齊,除了臺上校長正在講話,席間鴉雀無聲,我倆實在不宜走動,若被人發現,不僅自已丟人,更損了父親的顏面。

我與雲岫便悄悄貓在後排,不敢太過張揚露臉。心下正在懊悔,真不該圖一時新鮮重換了衣裳,害得耽擱時間,卻聽得有私語聲從隔了幾列的坐席處傳來:“哪一個是蘇南秋啊?我瞧瞧……”

我凝了凝神,黑影攢動之中,右邊不遠處的幾個男子學生正伸長脖子往前張望。

詩會已然開始,每人一炷香的時辰,以詩詞寫“變”,不限格律。

我蹙眉微思,競詩向來以實物居多,尤以吟花誦月者不計其數,譬如紅樓之中的詠海棠詩會,像這般以虛幻之詞為題的倒是頭一次聽說,還不限格律韻腳。

臺下略有私語之聲湧動,校長似是窺破了眾人疑慮,緩緩站起身來,面向眾人,笑吟吟道:“今日大慶,選題便不同於往日,且如今已是新年代,新文化運動早已過去多少年了,吟詩作賦,亦不必再拘泥了!”

此語一出,底下氛圍亦歡快喧鬧了不少,有人三三兩兩登臺,坐於早已備好的桌椅之前,待場務點好香燭,便可答詩。

右邊的男子們躁動如夏夜柳樹上撲騰著翅膀的蟬,小聲聒噪著:“怎麼沒瞧見蘇南秋啊,不是說她是第一才女嗎?”“才逾蘇小貌並王嬙的蘇南秋,不會今日不在吧?”

時間如深潭靜水無聲流過,有人交了答卷後退於臺側,有人仍在臺上凝神執筆,有人則才起身上臺。

雲岫亦疑惑,湊於我耳邊低語道:“時辰也不早了,怎麼沒瞧見蘇南秋呢?她最喜歡這文雅之事了。”

這時一道清亮柔婉的女聲從遙遠的前方悠悠飄來,如黃鸝滴瀝動聽:“一班蘇南秋,申請答詩。”

全場瞬時復了熱鬧,人頭攢動如沸騰的水泡,人人爭搶著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擺去。

蘇南秋在眾目睽睽之中優雅上臺,著一身金色繡芙蓉簇開圖紋緙絲旗袍,華貴明豔,溫和得體,在炫彩燈光下一耀,如一枝迎風而立的劍荷風姿綽約,娉婷嫋嫋,愈發顯出她傾城之姿,多少大家閨秀也該自嘆不如。我亦是被她吸了神去,只覺今日的南秋明豔動人,美得不可方物。她仍是那樣得體溫柔地微笑著,可我細細瞧去,總感覺她好似有些失意,清眉俊目之間淺淡浮上一層拂不去的雲霧薄愁。

聽說奪魁之人可以在慶典與校長共栽金菊,而那金菊也是極其名貴的品種,名譽“金牡丹”,想是比牡丹還要華豔動人,與南秋這一身衣裳倒很相宜。

那些燥熱難安的聲音細細碎碎如此起彼伏的漲潮聲飄入我的耳畔,人影幢幢,好似一群搖擺的撥浪鼓,晃得我有些眼暈。

我輕輕揉著太陽穴,身側雲岫突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扭頭看她,她卻像看笑話一樣,指著右側的那幾個外校男子,捧腹咯咯衝我笑道:“你瞧……你瞧那幾個人,眼珠子都直了,一個個爭先恐後地伸著脖子,像是雜耍攤上看熱鬧的猴兒!嘻嘻嘻……”她極力壓抑自已的笑聲,總怕讓人聽了去。

我順著雲岫的話扭頭一瞧,那幾人比方才的模樣還要誇張,竟是一個扯著一個肩膀,一個推著一個腦袋,生怕擋著了自已。我亦捂嘴偷笑了兩聲,拉了拉雲岫的袖邊,壓低嗓音道:“現下混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蘇南秋身上,正是我們偷偷溜回座位的好時機。”

可話音剛落,身旁卻傳來一道陌生女子的聲音:“請問,這是十二排三十一座和三十二座嗎?”

我和雲岫一窘,終知是逃不過了,便為那兩位女學生讓座,又趕緊另尋他處藏身。

我倆彎腰躡足地在一排排坐席中穿梭,不敢抬頭抬身,可足下黑如棉被矇頭,不見五指,我提心惴惴,擔憂著可別被什麼絆倒才好。

方才那股喧鬧躁動之聲如海水退潮一般漸次低落下去,恢復了靜水之態,想來眾人皆在安靜看著蘇南秋作詩。

我在心底微微嘆惋這絕佳的機會便這般過去,卻也不敢抬頭去看,只好與雲岫繼續彎著腰提著裙,小心忙碌地在人群坐席中見縫插針般挪動,心中只祈禱快些尋到座位,別叫前頭的校長先生們發現了我倆才好。

已經挪進了本校女子學生的坐席了,還有兩排便是我和雲岫的座位,我微微露出一個頭尖,瞥見了緊密黑影之中空缺的兩個席位,才鬆下一口氣,卻突然有些眩暈,還沒等我清醒,卻聽聞前方極近極近的某處傳來一聲驚呼:“哎喲!”

我一個激靈,整顆心都提了上來。

那聲音不大,可在如此滴水可聞的氛圍中,當然是尤其刺耳。

雲岫似是扭了腳,已完全倒在地上,被人群淹沒,不曾露出半分,只剩了我半彎著腰尷尬杵在那裡。眾人聞聲紛紛回頭,千萬目光如盛夏突如其來的密雨直直落於我的身上,將我澆得渾身一陣驚涼。我一個沒站穩,險些同雲岫一般跌下地去,幸而死死抓住了手旁的座椅扶手。

“是誰在那裡?”校長秀眉一蹙,朝我在的方向高亮發問。

真是大窘!父親託人為我尋來的入學資格,若我出了洋相,真是讓臺下的父親當眾無光啊。

正慌張間,我靈機一動,立即站直身子,含笑朗聲答道:“回校長先生,一班周採思申請答詩。”

校長不急不徐道:“那便快些,該結束了。”

我踏著銀緞織金蓮花的高跟鞋,在眾人或新奇或疑惑的目光中從容不迫地邁上了臺。我不敢看向臺下,總怕與父親目光相對露了破綻,只求能盡力一試,別留一個太差的成績便好。

我安坐於南秋一旁的桌椅位置上,南秋正提筆寫字,見到是我,微微揚起如花嬌容,粉唇似微風輕牽,若有若無地向我笑了一下,便旋即垂下頭去。

我回她以和婉謙恭的笑,待場務將我桌前的香燭點燃後,我便蘸飽了墨,盡情流暢書寫開來。

“山居

其一 暖山。三樽無解意,野步春山空。雲沉藍鏡裡,鳥度翠屏中。路稀知林密,香漸覺花濃。莫嘆芳歲晚,白叟唱東風。

其二 隱山。禪家能自靜,住處是深山。世外浮雲擾,門中落月閒。清心掬荇水,倦意臥松巖。悟道林山隱,得空亦得全。

其三 秋山。入世皆為客,心清景自幽。淅淅松果落,簌簌草蟲啾。黃葉鎖山路,白涓入小樓。人間香事盡,坐看一山秋。

其四 寒山。獨旅寒山徑,紛紛雨雪天。霜林識新色,玉絮紡素衫。萬籟無塵跡,千夢有仙端。蒼茫銀嶺處,清孤一種閒。”

幼時我與哥哥常去西山玩耍,見慣了那山中的一年四季,春花旖旎,夏水濯然,秋葉清疏,冬雪雅素,在這四季變換的美景之中,唯一不變的,便是那份怡然獨樂的悠閒心境。

我寫罷擱筆,桌上香燭即將燃盡,先生親自收走了眾人的詩作,交於校長與眾賓客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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