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使紐約到北京的距離近在咫尺。十五個小時後，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去瞄窗外的第一縷陽光。高樓大廈在霧沼中林立，縹緲親切。遠處隱約透出金燦燦的屋頂、紅牆、水澤、茂密綠色，祖國的心臟顯得如此耀眼……
十二年了，我從大洋彼岸第一次迴歸故土，第一次鼓起勇氣面對久違的鄉情。
麗薩，這位身為英國國籍的女孩，她的性格無比開放，內心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充滿了炙熱，行事大膽而果敢。這個十八歲時便離開家鄉，遠赴紐約求學的女孩，我不知道何處來的興趣，竟讓她對東方文化充滿了極度的好奇，無論是人文科學，還是我手中那簡簡單單的清炒土豆絲，都能引起她濃厚的興趣。
她十分勤奮，這種勤奮不同於東方女孩的那種勤奮。她憑藉著自已的努力，在公司中迅速晉升到了中層，並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向我學習東方文化，甚至還試圖去征服來自東方國度的男人。
就這樣，三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我深知，喜歡東方文化並不一定就代表著喜歡東方的生活，倘若真是如此，她也就不會執著於獲取綠卡後再次加入美國國籍了。
姐姐打來電話說道：“父親母親希望你回國發展，他們希望我能早點讓他們抱上孫子。”父親的每一次電話，一邊是勸慰我不要擔心家裡，一邊又流露出一種滿是期望卻又不忍直說的淒涼。在老人的眼中，任何事情都沒有他寶貝兒子的事業那般重要。如今父親已經六十歲了，在老家，有的人都已經抱上重孫子了。卻在異國他鄉過著不知前路的生活，更為重要的是，對於麗薩而言，在二十幾歲的年紀就組成家庭、生兒育女，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的父親，十八歲走出鄉村的師範生，本來他完全可以接受校方的推薦留在省城，可是他拒絕了，他說他們那個小鎮需要他。
十八歲，父親義無反顧地回到了我們那個小鎮的中學任教。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承諾。他對一個女孩許下了一個承諾，後來那個女孩成了我的母親。
每年的中秋、春節，那些回到百合鎮的遊子，都會三五成群地如約來到我家，他們大部分是父親的學生。這時也是我家最熱鬧的時候而在那些熱鬧的人群中，唯獨少了老爺子最想看到的人。
十二年韶華匆匆逝去！從紐約大學本科交換生，再到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雙料碩士。勤工儉學、求職，國內同齡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呈現在我的眼前。學位證書、美國綠卡以及跨國公司的高管職位，而這些似乎沒有觸動我的神經。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懷始終無法抹去，那些記憶深深埋在我的腦海，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猝不及防匆匆襲來。而我卻總是試圖逃避著那些記憶，像一隻鴕鳥一樣將自已的頭顱深埋。不敢去直面過去的自已。我以為只要我不去想，那些記憶就會慢慢消失，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就會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讓我無法入眠。我曾經試圖用酒精來麻痺自已，但是那只是短暫的逃避，當我酒醒之後，那些記憶依然清晰地存在於我的腦海中，讓我感到無比的痛苦和無助。
就在幾天前，一個在外交部工作的發小來美國公幹找到了我。
楊錚，北大才子，一個曾經只能用完美來形容的奇葩，永遠讓你無法挖掘他的內心世界的人！我的發小，我十幾年的同窗，十幾年的兄弟！
他問我：“這麼多年了，你還沒有忘記？你難道這輩子都不回去嗎？”
“呃——”我感覺到內心深處嘶啞的嗓音，頃刻間靈魂的觸動，曾幾何時我企圖忘卻的記憶，此刻卻山呼海嘯般撲來。
我的初中生活，那個炙熱的青春年代，是那首《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是那一片小叢林，是那碰掉稜角的桌椅……
“五年前他犧牲了，母校為他修築了一座紀念碑。”
“這小子，想不到會這麼出息。”楊錚似乎並沒有覺察到我的異樣。
他說的那個小子是我的兄弟徐明凱，一個曾經的損友；一個我們一起翻出牆頭去看露天電影的混小子；一個我們搭人梯踩過蜂擁而至的學生肩頭去搶饅頭的猛士；一個曾經讓我同情，後來讓我嫉妒，讓我改變初衷來到大洋彼岸的兄弟……
楊錚喋喋不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而我早已陷入了另一個世界，徐明凱，還有我的女朋友——上官儀，準確一點說是前女友。
晚飯過後，我和楊錚漫步街頭。在紐約的街頭，隨處可見行為藝術者、流浪藝人、樂隊，在這個自由的國度，散漫、個性的生活方式使他們無比快樂。
楊錚走過去和那幫邋遢的樂隊用英語交流著。二十多年前，我和楊錚也曾經嚮往這樣隨遇而安、四處流浪的生活，擁有著仗劍走天涯的夢想。對，一直在路上！多年來，我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國度流浪，衣著光鮮，跨國公司的職位似乎也無比美滿，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蔓延著。
熟悉的旋律響起，楊錚興奮地向我招手，熟練的彈奏著那首《江湖行》。
“如果——你沒有忘記青春；如果你沒有忘記你當年的夢想……”楊錚高喊著，他的指法依舊嫻熟……
“春天就匆匆地奔向北，秋天又慢慢地走向南。快也是千山和萬水；慢也是萬水和千山——”楊錚止住他的指法，微笑地望著我，似乎等我去接過那把吉他。幾秒過後，那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沿著一條鄉村到城市的路，看到一片光明和飛揚的土，不知不覺我已經走出了很遠，回頭再也不見家的炊煙……”
“過來，我的兄弟！”楊錚再次向我喊著，繼續著他的表演：“清晨出現在大道邊，黃昏又消失在汽車站，看著那些忙碌的人們，我不知他們要不要指引——”
那些熟悉的旋律撥動我的心絃，撩動我內心深處久久的渴望與記憶。
漸漸地，那些青春的影像在我眼前閃爍著……
百合一中的元旦晚會上，那些同學們的歡呼聲，那險些失去控制的會場。舞臺上，三劍客組合，傾情演唱……
同學們沸騰起來，紛紛站立著隨著節奏跳躍，尖叫聲喧囂著，老師們來回奔跑維持秩序的身影，歷歷在目，恍如昨日。而舞臺的角落。那個女主持人上官儀，羞羞地望著我們。
“三劍客！”同學們歡呼著。此刻徐明凱卻高喊著：“上官儀！邱鵬！上官儀！邱鵬！”
“上官儀！邱鵬！上官儀！邱鵬！”同學們逐漸被他引導，呼聲一片。那是個瘋狂的夜晚，瘋狂地打碎了百合一中建校以來的厚重枷鎖；打破了百合一中沉悶多年的校風！而另一個女孩——李雅琴卻在角落裡無所適從……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家鄉、我的母校、我的青春，原來從未走遠！
我向科爾斯遞交辭呈的時候。這個猶太后裔傢伙幾乎是用驚愕的眼神望著我。在他的眼中，從大洋彼岸不遠萬里來到美國，並且能夠在幾年內晉升為公司高管，這一切都應該讓我這個“黃面板”為之珍惜不願捨棄。
公司屬於世界級跨國公司，做到我這樣的職位早已經涉及公司的商業機密。我的辭職意味著，我即使回到中國也不能再從事同行業的工作，我的一切將伴隨著我的辭呈重新開始……
科爾斯滿懷誠摯之情，目光灼灼地對我說道：“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申請調到大中華地區工作嗎？你們中國有句廣為流傳的諺語，叫作百善孝為先，我非常能理解你此時此刻的想法！Mr邱，其實我們可以嘗試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或許能夠尋找到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呢？。”
聽完科爾斯的建議，我只是微笑著回答：“我想休息，有點累了。”
聽到我的回答，科爾斯無奈地聳了聳肩，那笑容中夾雜著些許惋惜。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微笑著說道：“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做出瞭如此堅定的決定，那我也只能尊重你的選擇！我由衷地希望無論你在未來從事何種工作，都不要把我這個朋友拋諸腦後。美國並非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國家。在中國也有我們公司商業圈子合作的夥伴。日後若是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千萬不要有任何顧慮，儘管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義無反顧地幫助你。”
聽完科爾斯的這一番話，我的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暖流，感動之情溢於言表。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對他說道：“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援！如果有機會，我非常期待你能來到中國，我會帶你領略豐富多彩的中國美食，感受中國文化的獨特魅力。”和科爾斯緊緊地握手道別後，我便腳步匆匆地離開了辦公室。
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開始收拾行李。對，我要回去，堅決地回去，不容許自已再猶豫，我不敢想象在我老態龍鍾的時候後悔會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此刻的歸鄉之情為何如此熱烈，或許當年一心沉浸在異國落寞的環境，日夜為所謂的工作事業忙的不可開交，為瀟灑的花花世界沉迷，會忘了故鄉！可當一種情愫被牽引出來的時候，思鄉情緒卻鋪天蓋地般襲來，讓人情難自已……
“你就這樣要放棄你在美國十二年來所創造的一切？甚至連句告別都不說地離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你知道嗎？我本以為你是一個紳士，卻想不到你同樣是一個無賴！”麗薩幾近憤怒。
“你聽我說！麗薩，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以後也不可能屬於這裡，你也不可能跟著我去中國。雖然你每天都說喜歡中國，喜歡中國文化，喜歡中國的一切。算了吧！麗薩，其實我知道這只是你和我在一起的藉口而已。我的祖國很偉大，不是我能代表的。你知道我來自中國什麼地方嗎？鄉村，撿牛糞的小子，你以為像西部那樣瀟灑嗎？”我不知道這種煩躁的情緒來自何方，雖然我和麗薩也曾無數次這樣爭吵過。
我頭也不回地拉起行李箱奔向路邊：“這棟房子我已經委託律師辦理過戶手續，它是你的了，親愛的！”
“fake！”麗薩怒不可遏罵起了髒話，“我們在一起三年，你別把我當成傻子。你個無賴，和你的中國娃娃見鬼去吧！”
麗薩的一句話再次觸動了我的內心，我顫抖著去開車門。我似乎不止一次地向她講述過我那些青春年少的故事，講述過那座鄉村校園的小樹林，講述過偷偷跑出校園去偷沒成熟的玉米棒子來啃……那是我的青春，我永遠難以忘懷的歲月……
我從口袋掏出我的車鑰匙扔給麗薩，我把我不能帶走的東西都留給了她。
麗薩沒有接鑰匙，而是繼續著她的謾罵。撿牛糞的小子、偷雞賊……一切她所知道的我年少時的糗事都成為了她攻擊我的利器……
車已駛遠，我回頭望去，麗薩懊惱地蹲在地上，抱著頭，不知道是在哭泣，還是在詛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