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天半的時間,碾了三輪,爹總算把麥子碾完了,也揚出來了。爹說,趁天氣好,再曬上兩天,就可以囤起來了。
這天上午,爹孃在打麥場上鋪上一張大大的塑膠布,將揚乾淨的麥粒平攤上去,又用木鍁推成一道道小小的壟溝狀。
爹對我說:\"當先,今天你就在這看著,我和你娘去西北地種玉米。記住,曬一會兒用木鍁就這樣推著翻翻,用腳蹚也中。你就在樹涼裡和虎子玩,別跑遠了。\"
我說:\"好,今天籠頭家要碾麥了,等會籠頭來了,會和我們一塊玩。恁去吧,俺在這看著就中了。\"
娘說:\"這壺涼開水給你放這了,餓了有餅乾,都給你放這了啊。\"
整個生產隊的打麥場上,又是一派繁忙景象。大多數人家都在套著牲口碾麥,吆牲口的聲音、皮鞭的空響聲和鄉鄰們邊幹活邊說笑或者邊幹活邊唱戲的聲音不時傳來,喧鬧不休。
爹孃走後,籠頭的爹孃牽著黑騾和棗紅馬來了,籠頭也跟過來了。
籠頭說:\"當先,我爹碾麥我也幫不上忙,咱倆在這下棋吧,你會下象棋嗎?\"
\"不會。你會呀?\"
\"我剛學會,我爹教我的。‘馬走日,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小卒子過河,一步一步往前鑽’。\"
\"有意思,好學嗎?\"
\"不難。我來教你。\"
我們在樹蔭下的褥子上盤腿坐著,擺起了棋攤。籠頭把每個棋子的佈陣位置、走法和規則詳細地教給我,我很感興趣,學了兩盤就基本會走了。
籠頭說:\"你學會了咱就正式下一盤。每一步棋都要想好了再走,不興悔棋啊,悔棋就不好玩了。\"
我說:\"好,世上沒有後悔藥,用心走好每一步。\"
畢竟是第一次下象棋,由於我只顧吃子,又重攻不重防,結果讓籠頭威脅到了老帥的安全。
籠頭說:\"將軍!我這一著叫馬後炮。你那老帥左右前後動不了,死定了!\"
\"我用馬把你的炮吃了!\"
\"你吃不掉的,你那馬被卒子絆住了腿,跳不過來。\"
\"哦,還有這規矩。\"
這時,在一旁\"觀棋不語\"的虎子突然\"汪”地一聲伸出一隻前爪,將絆我馬腿的卒子撥開反將籠頭的馬腿絆住。
我大喜道:\"好!咱仨一塊下棋,虎子這一步也算啊,該我走了,我把你的炮吃掉!\"
\"不算不算!虎子走的不算!\"
\"虎子也會下棋,它救我一命。等會兒它要是救了你,也算的。\"
我們下了十盤棋,在虎子的\"幫助\"下,我贏了六盤。
籠頭伸起懶腰,打著哈欠說:\"虎子光幫你不幫我,真沒勁。我有點困了,想睡覺。\"
我說:\"想不到下象棋也挺累的,很費腦筋,我也想睡覺了。\"
我站起來,按爹的囑託,用木鍁將麥粒翻了翻,就回到樹蔭下躺褥子上和籠頭一塊睡了。
樹蔭下吹著涼風,讓人倍感舒適,不一會兒我們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感到虎子在用力扒著我的耳朵,聽到虎子一陣狂吠,我醒了,說:\"咋了虎子?啥情況?\"
虎子狠命地咬著我的衣服把我拽了起來。我坐起來,向周圍一看,猛地發覺我家打麥場的東邊兩匹黑馬嘶鳴著拉著石磙向我們狂奔而來,我急忙將籠頭推醒:\"籠頭!馬驚了!快跑!\"
這時,籠頭的爹和娘聽到動靜在北邊也大喊道:\"當先!籠頭!快躲開!快躲開!\"
他倆邊喊邊丟下黑騾和棗紅馬向我們這邊跑來。
兩匹黑馬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一直衝過來,我迅速抱起虎子向麥秸垛後面跑過去,籠頭也連滾帶爬地躲到了麥秸垛後面。
兩匹黑馬稀溜溜地瘋叫著向西奔去,身後的大石磙也嘰裡咣噹地瘋叫著碾壓著我們的被褥一閃而過。東邊一幫大人追過來,邊跑邊喊:\"快抓住它!馬驚了!快抓住它!\"
籠頭的爹奮力追上去,拉住了馬韁繩,東邊的幾個大人也疾速跑來,堵著拽著推著吆喝著,將兩匹黑馬制服了。
\"咋回事兒?咋會驚了呢?\"籠頭的爹喘著粗氣問。
\"十五歲個孩子,不會使牲口,偏要逞能,就知道用鞭子猛抽,把馬打驚了。\"一個鄉鄰說。
\"唉!幸好沒傷著人,真是萬幸!\"又一個鄉鄰說。
籠頭的爹心有餘悸,埋怨道:\"咋能讓小孩子使牲口呢?多危險啊!差點鬧出大事!\"
籠頭的娘哆嗦著問:\"孩子,恁倆沒事吧?\"
\"沒……沒事。\"籠頭緊張地說。
\"沒事……俺倆都躲開了。\"我驚惶道。
籠頭的爹見我們渾身顫抖著,一臉煞白,心疼地說:\"孩子,別怕,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不敢再睡了啊。\"
臨近中午的時候,爹孃從西北地回來,籠頭的爹給他們說了上午發生的事,娘把我全身摸了個遍,驚恐地說:\"孩子,沒傷著你吧?\"
我說:\"娘,我沒事。那兩匹黑馬衝過來的時候,虎子把我叫醒了,俺倆趕緊躲開了。\"
爹問:\"石磙軋著褥子過去的?\"
\"啊,是的,好險!那包餅乾軋碎了。”
\"咦!真是想不到的事。\"
\"我和籠頭下完棋有點困,就睡著了。幸虧虎子機靈,不然就出大事了。\"
籠頭的爹對我爹說:\"當時情況緊急,我都來不及叫醒他倆,太嚇人了!下午恁都去種玉米,我碾著麥幫恁看著點就中了。小孩子家在這不安全。\"
我們豫東地區的長身地,通常平均分為幾個部分,每一部分叫一\"搭\",搭與搭之間是小水渠,我們當地叫龍溝。這樣劃分主要是方便灌溉,那時不像現在家家戶戶有小水機,澆水用的是生產隊的大水泵,因此需要挖龍溝。現在都填平成了田埂。我家西北地的三畝地分為四搭。父親說南邊三搭種玉米,北端一搭種大豆。
下午,我們帶上尖頭鐵鍬和玉米種子、大豆種子來到西北地。爹說:\"咱先分工哈,籠頭跟著你嬸填籽;當先和虎子跟著我填籽。\"
種玉米一般情況下,兩人一組,一人挖坑一人填籽,挖坑的等著填完籽,再把土埋上。這樣幹活穩當,不累,但速度不快。如果趕時間、搶進度,或者在一家三人幹活的情況下,是一人只挖坑,一人填籽,一人封土。
爹在前邊挖著淺淺的小坑,我在後邊對虎子說:\"虎子,你看著,這一個小坑裡填兩個玉米籽,你填籽,我封土。\"
虎子看看我的臉,又看看小坑裡的兩個玉米籽,\"汪\"地叫一聲,在我手裡端著的小瓢裡噙了一口玉米種子,小心翼翼地往小坑裡丟下兩粒。我說:\"虎子,你很聰明,就是這樣子幹,往前填吧。\"
籠頭說:\"你就是不教它,它看一會兒也就會了。\"
娘說:\"虎子也頂一個勞力嘞,今天還有籠頭幫忙,咱能快一半,這塊地今下午就能幹完。
虎子每填完一口,就\"汪\"地叫一聲,十分得意的樣子。
爹說:\"當先,咱來個比賽咋樣?我對虎子恁倆,咱看看是我挖坑快,還是恁倆填籽快。\"
“好啊!你加油吧,俺倆肯定供得上你!\"
爹在前邊加快了速度。我說:\"虎子,加油！咱跟上他,別讓他把咱們甩在後邊。
虎子\"汪汪\"叫了兩聲,彷彿在說:\"明白了。加油吧,夥計!\"
虎子像服了興奮劑似的,越填越熟練,越幹越快,我在後邊也緊追不捨。
娘說:\"當先,別隻圖快,把溼土埋下邊,乾土放上邊,注意保墒。\"
\"知道了娘。你說俺們誰能贏?\"
\"你爹肯定贏不了。那挖坑是力氣活,哪能有填籽快。\"
籠頭說:\"虎子是幹活能手,恁倆肯定能贏!”
果然如此,爹剛開始幹勁十足,但經不住長時間的劇烈運動,被虎子緊咬不放地追趕給累得滿頭大汗。爹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毛巾擦著汗:\"哎呦!累死我了,幹不過恁倆,我輸了。虎子,我服你了!\"
虎子得意地\"汪汪\"叫著,繞圈跳起舞來,像舞獅一樣歡暢地蹦著扭著。
我張開雙臂,圍著虎子跑了好幾圈,歡呼道:\"俺贏嘍!俺贏嘍!\"
爹孃和籠頭都大笑起來。
我說:\"虎子不但填得快,還填得好,每個坑裡規規矩矩兩個籽,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厲害吧?\"
爹一伸大拇指:\"厲害,厲害,虎子了不起!\"
玉米種完後,我們接著就種最北端一搭的豆子。一行種到地頭,我村和鄰村的正在地裡種玉米、大豆的男女老少都來圍觀,他們看著虎子像模像樣地填籽,紛紛驚奇地說:
\"這狗娃子還怪能嘞,這麼小就會種地了。”
“咦,狗娃子成精了!\"
\"幹活還真像那麼回事,沒白養啊!\"
聽著鄉親們眾口一詞的誇獎和驚歎,我心裡美滋滋的。我說:\"虎子,大家都誇獎你,你說‘謝謝大家’!\"
虎子\"汪汪汪汪\"連叫了四聲。
眾人都笑起來。
燦爛的晚霞映紅了大家的臉,興高采烈的鄉親們談論著、讚歎著,沉浸在歡聲笑語之中,彷彿忘記了田間勞作的疲憊和辛苦。虎子的表現像一股充滿朝氣和神秘的精神力量感染著、激勵著大家。它的歡快,它的振奮,它的堅韌超出了它這個年齡段的被限制的能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超出了作為一條狗狗所能承受的範圍。它直逼人心,刺激著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感官,鮮豔、圓潤、醇香、甘醇、酣暢,煥然一新。虎子需要勞動,正像我們需要快樂。
還剩半搭地的時候,娘說:\"下涼了,我先走了,我得把咱曬的麥子收攏起來,然後早點做飯,今天咱請籠頭一家吃飯。\"
太陽快要和我們說再見的時候,這塊地我們終於種完了。
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我和籠頭、虎子以及這塊地裡給家人幫忙的孩子們,就像打了勝仗計程車兵一樣歡欣雀躍。我們說著笑著追逐著走在下班的路上,虎子就像戲裡的主角一樣成為我們關注的焦點,人人都想摸它一把,抱它一抱。虎子的快樂彷彿就是大家的快樂。
我們回到打麥場。籠頭的爹今天碾了三輪麥,正在與籠頭的娘一起揚場。
娘做了雞蛋煎餅和丸子湯,飯送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
就著滿天燦爛的星光和飯場上的一盞馬燈,我們兩家人圍坐在一起享受著美味佳餚,也享受著勞作一天後的一晚清閒和涼風吹來的愜意。
第二天上午,爹孃把麥子攤開曬著,就又帶著我、籠頭和虎子去南地種花生。我家這裡有一畝地,分為兩搭。
像種玉米和豆子一樣,在籠頭和虎子的幫助之下,我們一上午就種完了。爹說下午籠頭的爹就把麥子碾完了,咱下午去玉米地裡拔草,明天去北地犁地種紅薯。
豫東平原的主體為黃河沖積平原,土層深厚,疏鬆肥沃,是典型的黃土地,我們當地叫沙土地。土壤有機質含量高,酸鹼度接近中性,盛產小麥、玉米、棉花、大豆,尤其適宜地下作物的生長,比如紅薯、大蒜、花生以及土豆和蘿蔔等。
像其他地塊一樣,種什麼作物基本固定,我村北地有一百多畝,大部分都是紅薯地。
我家北地有一畝多,也是分為兩搭。爹孃先撒了肥料,然後套上黑騾和棗紅馬開始犁地。爹扶著犁,娘在前頭牽著牲口,我和虎子都幫不上忙,就在犁過的黃土地上嬉戲打鬧。它咬著我的衣服,我撒它一身土。新翻過的黃土地上,散發著一股特有的馨香,我在泥土上打起滾來,虎子也翻騰著,一邊打滾一邊\"汪汪\"地叫著,彷彿在向人們傳遞著屬於我倆的快樂。
黃土地上涼涼的,沙沙的,軟軟的,像蠶絲夏涼被一樣。黃土地養育了世世代代的豫東兒女,也養育了這黃土地上的一切生靈。我長大後,當我懷著對外部世界的憧憬和嚮往，帶著對新生活的熱切期盼,奔向大都市,求學、創業,隨著入城淘金的滔滔人流拼搏奮鬥時,心中割捨不掉的仍是那份對黃土地的依戀,身上永遠也淘洗不掉的仍然是年幼時在泥土上打滾的土裡土氣。但我很滿足也很享受一直以來根植在黃土地上的質樸和舒坦,這是與虎子一同摸爬滾打、一起成長的黃金歲月給予我的人生厚禮。虎子的快樂屬於那片黃土地,我的執拗的念想也始終縈繞在那片黃土地。三十八年過去了,那裡發生的一切就彷彿在昨天一樣,令我記憶猶新,心潮激盪。